封回仰头,见父亲别过头说:“阿绫,你先回去。”

母亲忽的勾了勾嘴角:“封藏,你真忘了,那日晚上,你是如何说的,你说你知道我和你不同,我不懂修行,我资质平庸,但你还是喜欢我,你忘了你喝了酒,是怎么抱着我说,你这辈子就没痛快过,只有遇到我,才知道什么是一个男人的样子?那晚上我们是怎么过的,现在我们有了孩子,一个你想要的的、能继承你们封家所有资质的孩子……”

“闭嘴!”

场上是诡异的静和低低的笑声。

小封回被拎着足足半刻钟,手都快断了,更无法转过头去,后来,他看见母亲挺直了被一步一步向后面走去,他的父亲也终于松了手,他落到地上一瞬间,顾不得揉自己的手,连忙追了上去。

他跑下台阶的时候,身后的大厅又开始缓缓觥筹交错,一派热闹,反复刚刚的争吵只是这场喧闹中一个不足轻重的插曲。

他跑得很快,但还是没有追上母亲。

到了后院,他隐隐看见灯光,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松下袖子遮住手腕的伤,走了进去。

母亲正漂漂亮亮坐在凳子上。

她的背后是一副漂亮的画像。那是父亲~亲自画的,画上是母亲未婚的模样,怀里抱着两茎青莲,神色微懒而又鲜活。

他小心从地上的碎片缝隙走进去,屋子里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桌子也掀了,只剩下两张凳子,一张母亲坐着,一张给他留着。

“好孩子,过来。”

母亲手上举着蜡烛,为他照着路,看来是怕他匆匆跑进来受伤。

蜡油滚了她一手。她似乎毫无知觉。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真乖。我们小回是最棒的。”

她回头看那画:“本来想烧的,突然想起,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娘~亲送给你。”

封回张了张嘴。

母亲却微笑起来,她伸手向外面招了招手:“你也过来。”

封临跑得满头是汗,扶着门进来了。

封母温柔给他擦了擦汗:“你身体一向不好,不能跑这么快。”

她看了看两个孩子:“阿临,你是哥哥,要照顾弟弟,小回,你是弟弟,你要保护哥哥。”

她把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一起。

封回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这一天,还是来了。从他很早之前就一直隐隐恐惧的一天。

外面砰的一声起头,鞭炮和烟火一起开始了。

封母剩下的话全部消失在热闹中。

她站起来,听尽了这喧嚣。

“真吵啊。”

封回转头看,母亲已经走出了房间,那盏蜡烛被放在门口,噗嗤一声被风吹灭了。

他想叫一声娘~亲,但是他知道无论如何叫娘~亲也不会回来了。

相隔不远的宴席上传来的是丝竹和庆贺声。

封回从未有一刻这样厌烦热闹,眼泪最后一次从他脸上滚下来,他带着哭音:“真吵。”

也无数刻无比的后悔,也许那时候他应该留下母亲。

但现在,他可以留下另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人。一思及此,心脏仿佛也开始微热。

他带着十缸鲜活的鱼回到了误云湖。

路过湖面时,他忽然想,也许也应该找点能适应温水的鱼养着,瑟瑟总是说这里像一滩死水。

他清冷的目光投向湖面,回想起那日~他将她从湖里拉出来的模样,即使那时如此生气,几乎某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做一点什么让她长长记性,但是她那委委屈屈的样子和失神的目光,便无端让他想到某一刻,她也是那样看着他。

他微微动了动嘴角。

再过几日,等他得到最后一枚密匙,确认了浣花谷薄夫人的信息,再看下一步计划。

当他落在庭院结~界中,看见门扉微开时,一种淡淡的奇异的情绪在他心间流转,他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意。

这代表着里面的人即使面上生气,到底还是不会真的生他的气的。

他这么想着,微微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伸手推开了门。

第48章 活色相五  “你就是那个男人?!”……

庭院并不华丽, 但若细细看去,别有一种细致低调的清贵精致,连门上那不起眼的门扉上的木格内侧也贴了薄薄的漆金。

脚步踏进门内第一步, 他便开始想象里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生着气, 微哼着,别过头, 但是一双眼睛却是看着他的。

也许看也不看他一眼, 翻过身再睡。

但不能让她再睡了,身体吃不消。

他先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襟,并没有被冰冷的湖水打湿,衣服上的霜寒之气也已去掉,若是靠近当是无碍的。

总之, 在今天回来之前, 兄长和他谈话之前,他便暗暗决定, 若是赵宝瑟仍然执意要出去, 他不介意一点一点告诉她一些浣花谷情况,稳住她,甚至让她一起在外面跟进, 其实仔细想起来, 她虽然事事都看起来随性而且漫不经心,但并不是一个盲目冲动的人, 说起来,倒是他重遇她之后,因为心里某种膨~胀的情绪压过了这些思考。

赵宝瑟不在外面。大概还在内间里气呼呼躺着。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屏风,眉眼情不自禁柔和出微暖的弧度。

是啊, 她的确不是那样没有主意的人,看起来温暖可人,什么都似乎不在乎,实际狡黠而又坚定,所以,他那样对她,她生气是应该的。就像一只鲜美的桃。

柔软的皮肉包~裹着坚硬的桃核。

他想起自己被她骗过去的那么多次,但他始终知道有一件事,她是骗不了他的。语言可以拒绝的东西,嘴唇没有。

几乎一思及此,心脏和指尖都开始微热起来。

那些曾经的晦暗心情都因为近在咫尺的某个人,而变得暧~昧旖旎和柔软起来。

他也还记得刚刚和赵宝瑟见面的情景,她抱着两茎莲花御~剑归来,晨起的霞光落在她身后,她的脸极白,带着几分慵懒而又澄澈的笑向他敷衍着打招呼:“早。”

他看见她的一瞬间想起了旧宅中墙上那副画,但眼前的面容却是截然不同的白和勃勃生机。

他垂下眼睫,再抬眸,她已经飞走了。

过了一会,就听见隔壁庭院中响起她御~剑撞进了陆小昂房间的声音。

一瞬,整个世界好像生动起来。

很多她的声音,但是,并不吵。

母亲的画像一直被他放在旧宅,在她离开时那个一模一样的位置。

但从此直到他在浮屠祠修行,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母亲,而其他人也默契如此。所有讥讽的、暗带深意的眼神被他像蛛丝一样抹去。甚至在某一刻,连他自己也隐隐飘过怀疑的念头。

可那个姑娘不同。

被人当众揭穿她母亲的出身,她也不过是抬着头说。

——“我的身世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母亲于我是最好的母亲,她生我,护我,养我,无论她是修士还是俗民,对我,她只是我母亲。”

明明灵力枯竭旧伤未愈,明明对面是空桑最骄纵势高的三小姐,她还是毫不迟疑拔~出了她的念妆剑。

她是不同的。和他不同的。但在某一刻,却是同样的。

他永远记得,她被刑堂长老带走前的样子,明明伤的不轻,嘴角还流着血,头发也乱了,那双眼睛明亮得惊人,轻松愉快好像赢了了不起的大胜仗,对他说:“谢了。”

他是替她说了一句话,挡了一剑。

但她还抽空去帮着地上半死的霍然找了个靠谱的帮手。

——“嘿,谢天,你们西地的世家,可交给你了。”

那个男人除了快死和作死,可什么都没做。

他那时第一次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生出嗔念来。

看那被他碎掉的陈旧而碍眼的婚贴碎屑落在地上,他一脚踩上去。

一想到她可能曾经会嫁给另一个人,封回眼底闪过一丝暗沉。

他微微压下这样的心情,在半掩的门口先停了下来。

“瑟瑟。”

门内没有人应。

“我进来了。”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柔和了两分。

然后静默等了片刻。

他才缓步走了进去。

里间的东西有些凌~乱,一眼看去,木桁上的衣服不见了,他嘴角微微一扬,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

怀揣着某个可能会让赵宝瑟振作起来的消息,连带这他自己的心都忍不住因此加快了跳动。

几乎几步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出来赵宝瑟一下跳起来,然后站定,咳嗽一声,睁着那双眼睛故作镇定问他话的样子。

就像一个刚刚骗人成功的小骗子。

没关系,无论是小骗子还是坏脾气,无论是小算盘还是不合时宜的浪费,甚至她呜呜的哭声和烧糊的菜,都让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人。

封回的脚步突然停下来了。

他已经走到了房间的最深处。

最前面只有空荡荡的床榻。

但是前面什么都没有。

午后的阳光落在窗棂上,他的身影几乎淹没在光中,格外隐约。

他再次喊了一声:“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