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默然,落座道:“多谢。”

顿了顿,他道:“居士若不嫌弃,便唤我定方吧。”

钟意从善如流,道:“定方漏夜前来,所为何故?”

“原是想盗取匹马,择机离城,不想竟见到了朱骓,”苏定方道:“昔日覆灭东突厥一战,我曾在秦王殿下麾下任职,故而识得。那是秦王殿下的爱马,我还以为是他亲至,伺机探听之后才知,朱骓现在的主人竟是位女郎。”

钟意不想在他口中提起李政,顿了一下,却不说朱骓之事,而是道:“定方现下如何打算?”

苏定方面容有些憔悴,沉吟片刻,定了主意,起身拜道:“我想请居士襄助,送我回京面圣。”

钟意思及自己一行人入城时的严密勘察,隐约明白几分:“这些时日,你都被困在延州?”

苏定方道:“是。”

“我一行人至此,路引皆已报备于当地,你又是被困于此,倘若径直回转还京,反倒叫人疑心,”钟意沉思道:“你若不嫌弃,便扮作我的护卫,随我往绥州去,绥州刺史李崇义与我家有亲,素来忠耿,或可相助。”

苏定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道:“居士,事关重大,我可能没办法告知你高昌之事的内情,直到面君之后,方可言说。”

钟意道:“我知道。”

苏定方又道:“高昌战败,三万唐军埋骨疆场,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此回长安屡屡受阻,你虽未曾亲身经历,却也该能猜出,暗中阻挠我的人势力如何强大。”

钟意颔首道:“我能猜的出来。”

“还有,”他顿了顿,才道:“假若这些都是我骗你的,我切切实实是败军之将,畏罪潜逃,你今日帮我,可知会有多少后患?”

钟意道:“我也知道。”

苏定方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道:“既然如此,居士为什么还要帮我?”

“因为我觉得这么做值得,”钟意道:“你这样的人,哪怕是死,也该马革裹尸,不该折损在阴诡谋算之中。”

苏定方听得默然,惯来强硬坚毅的人,眼眶竟也湿了。

“居士大恩,”他再次起身拜道:“我永生不忘。”

……

第二日再上路时,扈从之中便添了一人,钟意暂时改了行程,往崔家在此的庄园里去,令人准备马匹,又要了一份路引。

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身份虽高,办起这些小事来,却不如崔家这种在此呆久了的人便宜。

再则,也不易引人怀疑。

主人家的事情,陈度是不好过问的,玉秋玉夏见钟意不提,也绝口不问,至于赵媪,便更是深谙此道了。

正月即将过去,天也愈发暖了几分,他们一路往绥州去时,便曾听见沿河而来的客商说话,言说秦王殿下在黄河诸州治水,颇有成效,民心所向,竟还有人为他立了生祠。

钟意听得默然,却不言语,朱骓则有些得意的打个喷鼻。

越往北走,便越荒凉,往来行人也愈发少。

太阳并不毒辣,因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也有些闷,钟意佩戴帷帽,也觉得闷,索性摘去,信马由缰。

“除去冬麦,便不见别的庄稼,”钟意侧过脸去,问苏定方:“此处一直都这样荒芜吗?”

苏定方看着她,却没言语。

斗笠遮掩,钟意见不到他神情,心中有些奇怪,便唤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表字:“唐佐?”

日光熹微,落在她面上,却是细碎的金色,明光照人,不敢直视。

苏定方回过神来,道:“此处荒芜,冬日里只有冬麦生长,别的却禁不住严寒,此外,也有畜牧牛羊……”

钟意颔首:“原来如此。”言罢,又下了马,叫人暂且停下歇脚。

苏定方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正待跟上去,却见朱骓歪着头,正瞪大眼睛看他,那目光竟有些诧异。

这匹马非常有灵性,他是知道的,看朱骓一眼,他道:“怎么了?”

朱骓看看他,再看看走到一边的钟意,忽然生起气来,背过头去,作势用屁股撞他。

苏定方侧身一闪,避开了,道:“你怎么了?”

朱骓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闷闷的趴下了。

第45章 遇袭

钟意一行人到了绥州,入城不久,却得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钟意表姐的丈夫,绥州刺史李崇义往下属县衙去巡察,昨日方才离开,约莫要过几日时间,才会回府。

钟意听人说了这消息,便向苏定方道:“那便不往刺史府去,先到银州走一遭。”

州府人多眼杂,苏定方眼下又是戴罪之身,遭受通缉,倘若被人认出,宣扬出去,无论是对于钟意,还是对于李崇义,都不是好事。

而她此行前来,打的名义便是探望表姐与新生的小外甥,若是专程令人去叫李崇义回府,未免叫人生疑。

思来想去,还是暂且隐瞒行踪,往银州去寻陆实,顺便拿到那本《农桑辑要》为上。

苏定方的想法与她相仿,不愿打草惊蛇,只是对于银州这目的地有些迟疑:“银州在绥州之北,也无甚景致,女郎怎么想到那处去?”

“你不曾听沿路农夫讲吗?”钟意早有计较,顺势道:“银州有位名叫陆实的致仕农官,颇富才干,在附近州郡中任职数十年,极得民心,这样一位尊者,我很想去拜会一二。”

苏定方与她一路同行,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他长于军事,对于农桑却不甚了解,也不会太过在意。

他顿了顿,方才道:“女郎为什么想去拜会他?”

“年长的人有他自己的收获,长年累月之下,总会得到许多常人没有的经验,”钟意道:“倘若能编纂成书,传扬于天下,于当世、于后辈,都是功德。”

苏定方道:“功在千秋么?”

“正是,”钟意见他颇有不以为然之态,遂笑道:“你不要不相信,倘若真有这样一本书流传后世,史书工笔,后人未必会记得银州刺史是谁,却会记住他的名姓。”

苏定方摇头失笑:“女郎有些言过其实了。”

“并没有,”钟意也笑了,轻抚朱骓脖颈,叫它放慢速度:“我以为,能在史书上留下印记,令后来者瞻仰者有两类,一是定国□□,立无双伟业之人,如周公、召公,始皇、文帝之流,其二,便是生于黎庶,造福于民之人,如神农、李冰。这两类人,其实都很值得尊敬。”

苏定方闻言,神情微动:“那女郎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

“我?我哪一种也不是。”钟意失笑:“倒是你,或许可做第一种人。”

“女郎,”苏定方却道:“你太妄自菲薄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钟意遂停了口,打马往银州去。

……

银州刺史崔令虽也姓崔,却不是博陵崔氏的崔,更不是清河崔氏的崔。

他曾是前朝将领,后来降了太上皇,因立有战功,待到大唐立国,便被派遣至银州,做了刺史。

越国公府同他没什么交情,博陵崔氏也一样,钟意问了苏定方,知他与此人并不相熟,也就不曾暴露行踪,入城之后,向人打听陆实住处。

陆实上了年纪,致仕时的官位也不高,一时之间,当真不太好找,苏定方见天色渐黑,便建议先找家客栈落脚,待到明日再去打听。

钟意自无不从。

也不知他们的运道是好还是不好,找到客栈没多久,外边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不多时,便听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扇上,一声声清脆作响。

“今年这是怎么了?”钟意叹道:“雨水总是不停,只再这样下去,怕会有洪涝,冬麦也收不成了。”

“不止如此,”苏定方道:“民舍低矮,用不了多久,兴许便会漏水,再差些的,只消起风,便会被吹垮。”

这夜钟意睡得有些不安稳,熄灯之后躺在塌上,听得窗外雨声激烈,风声呼啸,更是难以安枕,翻来覆去半夜,方才歇下。

骤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渐渐停歇,钟意吩咐人出去打探陆实下落,过了一日,方才有了消息,知道他便在银州下属的抚宁县外结庐而居,一行人携了雨具,打马前往。

钟意到了地方,便见是个不大的村落,北地常有的砖木结构,不算宽敞,倒有几分乡趣。

陆实便偕同妻小,住在村落东首位置。

钟意与苏定方一道入门,便见院落中有孩童玩闹,见有客至,急匆匆跑到内室里喊长辈出来。

迎出门的是个中年男子,面有疑惑,见钟意衣着不凡,身后侍从英武,倒很客气:“尊驾是……”

钟意笑道:“我们是来拜访陆实陆老先生的。”

“啊,原是来见父亲,”那中年男子恍然,道:“请随我来。”

乡野之中,规矩远没有长安的高门大户多,钟意跟那中年男子交谈几句,知他是陆实的长子,名唤陆凛。

陆实年过五旬,发丝斑白,面上也裹挟着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风霜之色,见了钟意,笑问女郎从何处来。

钟意向他施礼,道:“我听闻陆老先生精于农桑之事,历任农官,水利、畜牧、果林皆有涉足,便想来拜访,此外,还有一事相求。”

陆实见她衣着谈吐不凡,心中微生忐忑,道:“什么?”

“大唐新建不过几十年,百废待兴,陛下令诸宿儒编纂前朝典籍,令齐国公何玄与仆射房玄龄编纂《唐疏律》,又令英国公李绩编纂《唐本草》,”钟意徐徐道:“诸位宰辅身居高位,自是高屋建瓴,然而说及农桑典籍,却不成了,老先生精通于此,难道便没有著书立说的意愿吗?”

陆实自致仕之后,便开始编纂《农桑辑要》,只是他位卑官轻,即便写成,也无力推广,今日听这女郎登门,说一席话,不觉动了心思,又恐她乃是欺诈,不敢直言,便试探道:“敢问尊驾是?”

钟意听他如此讲,便知可行,向玉秋颔首,后者便取了路引与一应身份文籍与陆实看,道:“老丈不必忧心。我家居士便是越国公之女,官居侍中,位同宰辅,更是今上亲封的怀安居士。”

陆实为隶几十年,自然识得官府文籍,确定无误后,便欲起身相拜,钟意慌忙拦住,道:“老先生是长者,这是做什么。”

“先前未曾提及,居士勿怪,”陆实道:“老朽早有编纂农书之念,自致仕之初动笔,现在已经完结,共五卷十二章,计六十七万余字。”

他站起身,往身后书架处去,道:“居士若真有意将此书献与朝廷,传之后世,便拿去吧。”

厚厚一摞书稿,笔迹工整,该是仔细校订过的,钟意大略一翻,虽不精此道,却也能猜出陆实究竟耗费多少心血。

她敛衣施礼,道:“我无才无德,有幸见到陆老先生,正该替天下苍生致谢。”

陆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书稿我带走了,”钟意诚恳道:“来日归京,必向陛下为老先生请封。”

“那倒不必,”陆实豁达道:“我老了,很快就要入土,得了也没什么用。”

“这是您应得的,请不要这么说。”

钟意叫人用油纸将书稿包起,以防漏水沾湿,又笑道:“老先生不怕我是骗子,诓了你的书稿吗?”

“我听人讲,居士是为父亲尽孝,所以出家的,”陆实温和道:“一个孝顺的女郎,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多谢您,”钟意再次一礼:“改日陛下加封,我亲自到此,说与老先生听。”

陆实又一次笑着推拒。

屋外阴云再聚,用不了多久,怕又是一场骤雨,钟意不敢久留,叫玉夏留了百两金,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