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雅彤乖巧地站在门口,纵使披了厚重的大氅,依旧挡不住腊月刺骨的冷风。

她的脸都被冻红了,但依旧无事般同汤氏福了福身,“二婶婶,彤儿是来向您赔罪的。”

方才院中那一个多时辰里的教训,明面上是汤氏在管教侍婢,可实际上做给谁看的,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她若是将秀梅几个都推出来认罪,其一她在自己院子里的声望会大大降低,其二按照汤氏方才无情的举动,她罚不了沈雅彤,自当会重罚沈雅彤身边的侍婢。

如此作为,大房无论在面子上还是里子上,都会很难看。

可正因为理亏,大房根本说不出什么。

而且沈雅彤在众人的眼中,一向是一个乖巧懂事不多事的闺中娘子,根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寻到什么交代。

倒不如,主动上门赔罪,倒是省了这一系列的麻烦事。

汤氏果然笑得更亲切了,“都怪我,一时疏忽在纵容手底下侍婢犯了大错,害得三娘你在外头苦等。”

她亲切地握起沈雅彤的手,笑道,“走,咱们进屋说。”

自分家以来,沈雅彤还是头一回进二房的屋子。

一股子果香从里头溢出,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温柔的甜香味,比之寻常的熏香竟是更清新雅致。

只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哪里能寻如此新鲜的果蔬?

“昨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汤氏招呼她坐下,并命人给她沏了杯暖茶,“不过小事罢了,玉儿自小被我骄纵惯了,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把你吓着了?”

沈雅彤乖巧地接过暖茶,一副冻坏了的模样,摇摇头,“多谢婶婶关心,我一个人住惯了,倒也没什么,我只怕二娘会被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吓着。而且……”

此事由心起,自然得把所有事怪在沈雅玉的捕风捉影上才能将这一页揭过。

她顿了顿道,“而且的确是孩儿管理不善,才会叫二娘误会。”

昨晚她院子里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整个沈府都知道,汤氏自然也知晓,她只恨自家女儿太上不了台面,一点点捕风捉影就被吓成那副模样。

“也是,你年纪轻轻独独住一个院子,你嫂嫂每日忙碌也没心思帮你管束下人,出了这种疏漏,也不能怪在你头上,要怪只怪那些没规矩的侍婢仆人。”

她冷哼一声,视线若有若无地瞥了眼院外,笑道,“你呀,到底年纪小,今后该多来我院子里走走才是。”

怪力乱神只是人们的臆想,若是只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自是没什么,但若是当了真,那便是犯了忌讳。

昨夜沈雅彤只对外称院子里闹了贼,将沈雅玉受惊闹出的事巧妙地遮掩了过去。

从这一点上,汤氏还是很满意沈雅彤昨夜的做法,于是笑容更亲切了,“昨日与柳家两位娘子玩得可好?”

沈雅彤点点头,“柳家两位娘子一位活泼爱笑,一位矜持守礼,很是好相处,只是没想到的是,柳家三娘的绣工竟那般好,叫彤儿心生艳羡呢。”

柳家三娘的生母出自绣坊,绣工自然得了传承,只是就算绣工再出众,身份摆在那里,柳家三娘也只能算庶出。

而柳家四娘不同,她的生母是一位嫡出闺秀,所以她就算什么都不用学,只爱看那些怪力乱神的杂奇故事,她的嫡女之位也是谁也抢不走的。

汤氏眯了眯眼,心中暗暗有了些许计较。

“不过,我听柳三娘说,她要去参加凉州刺史夫人举办的刺绣赛呢。”

沈雅彤垂眉,像是遇上了什么苦恼的事,“昨儿听她说了一嘴,这次赛事只允许嫡出女儿参加,所以,她阿娘或许不能再是她阿娘了。”

她抬起头,一双无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蠢笨得很,实在没听懂,但听她的意思似是能参赛,我挺替她开心的。”

汤氏眸光一闪,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又给她续了杯暖茶:“能替家族带来荣光,那本就是件好事。”

她顿了顿,才问,“可见着江家郎君了?”

沈雅彤认真道,“在门口远远望了一眼,没看真切,不过这身形倒是与大兄相类,挺高大的。”

汤氏噗嗤一笑,“然后呢?”

沈雅彤茫然地摇了摇头,很是坦然:“只见着这些。”

“你对他可有想法?”

沈雅彤亦是摇了摇头,抛出疑问:“敢问婶婶,我该有何想法?”

到底是没了娘,一些该懂的闺中之事竟比寻常娘子要晚许多,也不知这对她是不是件好事,汤氏暗暗一笑,看来,沈雅玉并不是毫无机会。

汤氏笑笑,“罢了,你年纪还小,这些事等你以后便知晓了。”

她话音刚落,梁嬷嬷便神色有异地跑了进来,汤氏笑容一僵,冲她使了个眼色,转而给沈雅彤下了逐客令,“行了,时候不早了,二娘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学着好好管教下人便是。”

沈雅彤会意,起身告退,“多谢婶婶。”

汤氏笑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谢我作甚?快回去吧,在我这儿站了许久,怕是要冻着了。”

沈雅彤乖巧地福了福身,便告了辞。

她刚走汤氏脸上的笑容瞬间收了回去,“那贱人现在何处?”

“城外一处小别庄内。”梁嬷嬷倾身靠近,压低声线,“夫人,婢子要不要寻人……”

“先莫要轻举妄动。”

汤氏冷哼一声,“她毕竟生了沈家的孩子,孩子还是要入族谱的,若是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事,阿郎定会与我过不去。”

她轻叹一声,望了一眼沈雅彤消失的方向:“没成想三娘虽蠢笨了些,倒给我送来了一剂良方。”

“夫人打算如何做?”

汤氏眯了眯眼,道,“去告诉阿郎,就说我同意了。”

梁嬷嬷大惊,“夫人,那女子落籍为良后可就……”而且那女子可不能这般轻易便能落籍为良!

“他们不让我如意,我就当如傻子一般被他们愚弄?”汤氏冷笑一声,“你且按照我说的去做。”

从二房院子里出来之后,沈雅彤便直接去了玉莹馆,虽然交代是给了,但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姊妹之间产生龃龉,将来免不了会生事端。

该安抚时也必须得安抚。

人人都说家和万事兴,若是内宅乱了,外头的事做的再顺利,也难免会成中空之态。

得不偿失。

她可不想到处树敌。

谁想沈雅玉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在玉莹馆门口等了许久,只等来了夏儿同她传了一句,“身子不适,改日再来。”

无奈之下,沈雅彤也只好将备下的那些安神的东西留了下来,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苏嬷嬷从梅香苑回来了,她听闻秀梅做出了这种事,原本想第一时间过来求情,可想起自家女儿平日里被骄纵惯了,若是不趁此时给她些苦头吃,将来难免会吃亏。

所以她足足忍了一夜,第二日才过来给沈雅彤请安。

沈雅彤也知道苏嬷嬷是来给秀梅求情的,于是刚回来便将秀梅放了,还叮嘱她好好养伤,若是有下回,她便再不留情了。

经此一事,秀梅倒是听话了许多,只是她刚被放出来就担忧关于阿宿的处置。

对于阿宿,沈雅彤其实是矛盾的。

一方面,她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韩宿,所以凡事都留了一手。

另一方面,若他真的是韩宿,前世里对她造的孽早已在她心底留下了一层厚重的疤痕,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他好端端地在世上活着。

可她怕自己伤及无辜。

她有恨,但她也有自己的底线。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法子,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观察。

整个沈府,除了她,也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韩宿。只稍许时日,她定能看出他的破绽。

沈府上下都知道沈雅玉在她院子里闹了不快,而她第二日亲自登门致歉时却被拒之门外,所以沈雅彤便禀了杨氏,说是听闻近日城里到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她想出门寻一些回来哄二娘高兴。

杨氏原本不同意,但她到底是管理家宅多年,深知姊妹间若是出现龃龉会有什么后果,于是犹豫了一会儿便同意了。

只不过她追加了一个条件,出门时必须要带足了护佑的奴仆。

沈雅彤自当是连连同意,并将院子里的打手们都带上了,并就将阿宿也带了出去。

青梅原本也不大愿意阿宿跟着,她总觉着这孩子身上总透出些邪性,可奈何自家娘子觉着没事,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与江玉霖相约的时间在三日后,所以第三日一早,沈雅彤便在一群打手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乘着马车往市集而去。

稍稍繁华一些的大都城中,市集是一日一开的,比如京都,有东南西北四个市集,每日天亮时分开市,夜晚闭市,很是繁华热闹;

又比如江南道、江北道等道都,每每到大节之时,还会取消宵禁,所以在上元节等年节里,有些都城中夜晚也有夜市可以逛。

但稍稍偏远些的城镇便没有那般繁华了,比如凉州城,虽也有市集,但不过是每三日一开市,等开市了,商贩们才能入市集买卖。

又比如玉阳城的海市,只有在每年十一月才会开市。

商铺与市集却不同,拥有商铺的商者大多都是本地商人,所以无论开市与否,他们都会开门迎客,只不过每三日都会迎来客流高峰,他们有盈利峰谷罢了。

但每每开市都免不了热闹,陌生人自四面八方而来,闲杂人等也络绎不绝,这也不难理解杨氏为何会如此担忧她的安危,非要她带些人在身边。

说到底她也是养在深闺的小娘子,若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去,那可就不好了。

沈雅彤将马车停在了市集不远处的一条暗巷子里,自己则是戴了一顶幂篱从马车里出来。

青梅欲叫人紧跟着,却被她拒绝了,“我不喜人多,只挑几个跟着便罢。”

青梅会意,便从里头挑了一个功夫最好的,又瞥了一眼阿宿,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示意他跟上。

今日的落霞茶馆比往常格外热闹,若非她早早过来定了包间,怕是挤破头都未能进来喝上一壶茶。

只因今儿不仅仅是开市的日子,也是官府揭月旦评的日子。

而揭月旦评的地方就设在了落霞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