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虞,那你留心一下看看,那边有没有继续在监控我?毕竟我曾经被警察署捉过一次,他们有可能还在关注我。”方琮亭咬了咬牙:“我一点都不喜欢被那些狗东西监视的感觉。”

“我明白。”林思虞点了点头,任何一个经历过牢狱之灾的人,都不想重复那段回忆,方琮亭对于警察署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那是自然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方琮亭有自己的用意,他主要是想保护在方氏织造里的同志们。

方琮珠低头吃饭,心里却有些忐忑。

方琮亭忽然提出这个问题,这让她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

她实在太关注方琮亭的思想动向了,故此哪怕是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神不宁。

瞟了方琮亭一眼,见他正气定神闲的用刀切着牛排,刀子拿得很稳,切得很认真仔细,似乎并未将刚才的话放在心里,方琮珠不由得有些犹豫,是不是自己想得有些多?

可她心里头总是不放心,忐忑不安。

如果方琮亭真的暗地里在继续进行他想要做的事情,说不定迟早会暴露出来的。

她又看了一眼林思虞,亏得林思虞现在跻身进入上海市政厅,多多少少能提前得一些信息。

“思虞,你明天上班的时候注意一下那个什么检查的安排。”方琮珠将林思虞拉到身边,窃窃私语:“就算不安排你,你也可以要求看一看,至少得要能接触到那些详细名单。”

林思虞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眉微微皱起,忧心忡忡的朝方琮亭那边瞟过去,不由得心中一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琮珠,这事情我会尽力去做的。”

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处,小声的嘀嘀咕咕,在旁人看过来,却是恩恩爱爱的画面。

盛雅茗捂着嘴娇笑:“你们俩要亲热回家亲热去,也不怕我们见了眼睛里起疖子!”

“可不是吗?”

方琮亭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妹妹与准妹夫两个人嘁嘁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小儿女间闺房乐事,还是回家关起门去说!”

孟敬儒想开口附和一声,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实在是艰难。

上海市政厅是二十来年之前重新建造的,原来的老市政厅是清朝时期的道台府,外边是红色朱墙,有几进房子,纯中式风格,后边还有内院。推了道台府以后,按着西方市政厅的风格起了心得上海市政厅,灰色的大理石外墙看起来颇有气势,门廊很高,个子矮一些的人走到大门口,总会不自觉的抬头看看屋檐。

林思虞拎着包匆匆忙忙朝市政厅大门里走进去,站岗的卫兵已经识得他,都不用朝他胸前挂着的通行证多看一眼,直接就放他进去了。

新闻出版署在市政厅右侧那幢房子的二楼,林思虞快步上去将门打开,看了看立在墙角的座钟,才七点半。

他赶紧从办公桌下边的柜子里拿出了抹布,先给自己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再走到上司陈署长的办公桌前开始认认真真的擦拭着桌子。

正蹲着身子在办公桌下边捣鼓,就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

“思虞啊,又来这么早,是要给《申报》赶稿件吗?”

林思虞回头一看,陈署长笑眯眯的站在门口,面带笑容的看着他。

“署长早安。”林思虞赶紧站起身来向陈署长行了一个礼:“是啊,昨晚我与未婚妻请了上海一些朋友吃晚饭,没来及把《申报》那边的稿件写完,想在上班之前写一点。”

“思虞啊,你别扛太多东西,最近你事情多,可以把一部分放放,我相信魏老板他也不会为难你。”

陈署长很满意的望着林思虞,这个小青年可真是个踏实孩子,聪明勤奋,只要锻炼几年,相信能力会增强不少,将来会是党国栋梁。

当初《申报》的老板魏天成把他推荐过来的时候,极力的夸赞林思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陈署长有些将信将疑,左右不过是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再有能力,又能有多少?后来听到说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又在《申报》兼职了两年多,还是一个版面的主编,另外主笔一个专栏,这让陈署长有些惊讶,就许了林思虞到这边来试试看。

林思虞到新闻出版署才实习一个星期,陈署长就充分肯定了他。

魏老板可真是没说错,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交给林思虞去做的事情,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得如贴妥当,而且这个年轻人不是被动的在实习,他非常主动的找事情做,即便是没有安排他做事情,他也会找些事情来忙,绝不让自己空着一双手无事可做。

新闻出版署去年来了三个实习生,都是找了他的关系进来的,三个人里,陈署长只看好林思虞——就算正月十五要结婚了,他还在努力的工作,没有半点懈怠。

特别是他还每天都把自己的桌椅抹得干干净净,帮自己整理好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

其余那两个实习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做。

“谢谢署长关心,结婚的事情是私事,办公室里的事情是公私,我不能因为私事而影响公事。”林思虞拿着抹布走回到自己办公桌旁边,把它放到小盆里洗洗搓搓好,展平放在办公桌的一侧铺好。

“署长,今天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陈署长走到桌子旁边,用钥匙打开抽屉,从右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信纸:“思虞,你过来。”

林思虞走到了办公桌边:“请署长吩咐!”

“今天你整理一下这些材料,先把它们按区分好,让安好再誊写一遍,警察署那边的人做事马虎,那些地址又写得乱七八糟的,有时候都看不清到底是写了些什么东西。”

林思虞的心“砰砰”狂跳了两下。

难道这就是那些被警察署盯上了的地址?那他就可以看看到底方琮亭有没有处于控制范围里了。

他伸手接过那个牛皮信封,朝陈署长行了个礼:“署长,我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不着急,这两天弄好就行,反正还有时间,等你回来再分派人员到各区的邮局去蹲点,不着急。”

陈署长看了看他:“思虞,你正月十五结婚,怎么正月十六就要来上班呢?婚假都不请吗?不用这样勤奋吧。”

“署长,您有所不知,我未婚妻在港大念书,她已经订了正月十六的船票去香港。”

“竟然在香港念书么?”陈署长微笑着看向林思虞,看起来小伙子挺走运的,找了个有钱的富家小姐——家里没几个钱,怎么能送去香港那边念书?

“是的。”林思虞低头恭敬回答了一句。

“那……”陈署长沉吟一句:“等过了三月份,我给你放半个月假,让你去香港找你妻子补上婚假。”

“多谢署长关心!”

林思虞昂首挺胸,回答响亮。

拿着牛皮信封回到办公桌旁,打开信封口袋,从里边掏出了一大包东西。

纸条,碎纸片,乱七八糟一堆,就像被老鼠咬烂过的衣裳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

难怪陈署长要他来整理一下,如果不整理,拿着这一大把纸条纸片,怎么好去邮局校对查包裹信件?

他拿起一个本子,开始写目录。

第一页是上海各行政区的名字,到时候表明页码,索检起来比较方便。

他开始慢慢整理纸条,把一个区的放到一块,细碎的纸条纸片堆放在桌子上,好像是漫天遍地的雪花。

从纸条里扒拉着江湾区的地址,一个又一个,他的心悠悠的悬着,生怕看到江湾区xx号方琮亭几个字。翻了小半个小时,江湾区的全部拿了出来放在一边,他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没有方琮亭的名字!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琮珠可以放心了。

“没有我大哥的名字?”方琮珠听到林思虞的回报,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太好了,没有他的名字!”

忽然间她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好像一个一直在捣蛋的小孩猛然变得懂事了,这让全家都觉得很开心。

方琮亭从外边走了进来,看到沙发上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看起来下回我要先敲门再进来。”

“大哥,你说什么呢,我们难道在这里做了什么你看不下去的举动了?”

方琮珠嗤之以鼻,站起身将他拖了过来,按着在沙发上坐下:“大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思虞今天查过了,那些被警察署盯着的名单里,没有你。”

“真的?”方琮亭明显的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没有被盯住就好。”

“大哥,反正你没有做那些事情了,别太担心,那是自己吓自己。”方琮珠安慰他:“没事的,以后就安安心心挣钱就是。”

方琮亭挺直了背坐着,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

自己暗地里做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要曝光的,家人会不会理解自己?经过上次那件事情以后,琮珠似乎特别担心自己会被抓住,她都有些坐立不安,要是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会怎么说自己?

“思虞,那么……”方琮亭稳了稳心神:“那么都有哪些人被监控了?”

“很多。”林思虞随口答了一句:“我正在拿本子抄录,今天快弄完一半了,明天弄完以后我就回苏州去。”

“有那么多吗?”方琮亭不露声色的问他:“怎么会一天都抄不完呢?”

“警察署那边交过来的都是零碎的纸条,要整理好就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最开始我整理的是江湾区这边,光是这个区我就整理了半个小时哪。”林思虞摇了摇头:“上海这么多地方,一天怎么弄得完?”

“那你真是辛苦啊。”方琮亭叹了一口气:“也是市政厅想出来这些馊主意,增加你们的负担。”

“唉,他们可能内心也在害怕什么吧?”林思虞摇头:“我原来还想要到市政厅里谋个一官半职,可实习半年我发现这个政府真是黑,不值得我为付出,我宁可就做个记者,就到《申报》供职,也比在市政厅要好。”

“对对对!”方琮亭脸上渐渐的泛起红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还生怕你到时候被那些人给熏坏了,也变成黑心的人啦!”

“肯定不会的,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林思虞正色回答他:“再说有琮珠监督我,我还敢变坏吗?我还能变坏吗?”

方琮珠笑了起来:“看你们俩说的,好像我就是那监察委员会的成员一样了。”

“你当然是监察委员会的,只是专门监察思虞。”方琮亭伸手摸了下方琮珠的头发:“琮珠,要是思虞留在了上海市政厅,那你可真的要要好好监督他,不能让他变成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要利用手里的职权为百姓办事,为百姓呼吁。”

“大舅哥,你可真是高看了我,”林思虞摇头:“想要能改变中国现状,只怕我得要做到金字塔的最高层,可是这一路爬上去有多辛苦,要做多少亏心事?琮亭,我做不出来,真的,我还是做我的小记者好了,至少能用文字隐晦表达自己的意见。”

“嗐,思虞,你真是太胆小了!”方琮亭摇头:“想要改变中国现状,不能只靠某一个人,要靠全体百姓的力量!”

他的脸上有奕奕的神色,红光一片。

方琮珠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们要注意隐蔽,以后不要通过邮局寄送什么重要的东西。”

站在经理室里,方琮亭低声交代着:“现在敌人准备要蹲点邮局查我们的包裹与信件,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摸排到情况了吗?有哪些同志已经被盯住了?”

伙计抬头望向方琮亭,声音特别的细微。

方琮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被监督的有许多,做地址整理的人弄了一天还没弄好。”

“这么多人?难道他们已经破获了咱们地下联络站?”伙计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可能啊,做得相当机密,怎么会忽然被他们盯住这多地方呢?琮亭,你能想办法弄出文件来吗?”

方琮亭犹豫了下,摇了摇头:“弄不出来,那份文件已经被交上去了,估计是进了保险箱吧。”

他不能害林思虞。

林思虞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又是琮珠的丈夫,他要是在他身上下手,只怕会殃及到琮珠。

“方琮亭同志,咱们应该要有牺牲的觉悟,可是那些不必要的牺牲可以避免!”那个伙计一双眉毛深深皱起,形成了一个“川”字:“你不能有私心!林思虞是你的妹夫,你不能因为想要维护他,就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同志牺牲!”

“他只是个实习生而已,又能知道什么?”

方琮亭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真不该将林思虞给扯出来,现在却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既然他不知道什么,那你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那个伙计咄咄逼人的追问他:“方琮亭同志,你要想想咱们有这么多同志需要保护!你怎么能为了保护他一个人,却将咱们的革命同志的生命置之度外?”

“我并非不顾及咱们自己同志的性命,要是不顾及,我也就不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了。”方琮亭叹了一口气,决意要将林思虞保护起来,他不能和他身后的组织去迫使林思虞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万一被发现了,那琮珠岂不是年纪轻轻就要做寡妇?

而且,他也不忍心看着林思虞因为这事死在枪弹之下——他与林思虞多年同窗,以前不少思想都很契合,就算撇去亲戚这层关系,两个人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

那伙计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能让林思虞去拿那份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