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殿下,您看这该如何处置?”

薛瑜刚回别苑沐浴出来,准备去喊薛玥出门,就被流珠拦了下来。一个食盒被提着送到了她眼前,她怔了怔,“谁送来的?”

林妃送来的食盒不至于被这样郑重其事地询问,大多数都当做加餐直接吃了,而其他人送来的东西基本只能被拒之门外只留下帖子,食盒主人的名字在薛瑜心中呼之欲出。

对上流珠噙着笑意的眼睛,薛瑜推给流珠自己处置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圈,她抬手接过食盒,“怎么这次拿了别人东西?”之前她被强行养伤的时候,方锦湖送来的食盒被拒了不知道多少次。

“殿下既然允了方娘子进院,婢子怎会违逆殿下心意?”

薛瑜勾着食盒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瞥了眼流珠,见她脸色如常才放下了心。

进了屋,薛瑜翻了食盒里的点心出来,“下次再送来就收着,还盒子的时候找些补品什么送去。怎么说方侍郎也救了我一遭,家里遭难,总得看顾一二。”薛瑜有些嘲弄地说起救人的事,跪坐在她旁边的流珠看得清她的冷漠神色,话音传到侍卫们耳中却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说着,薛瑜拿起一块做成宝塔形状的点心咬了一口,顿时被咸得脸都皱了起来,连灌了三杯水才感觉好受许多。留下的大半块点心被她包着塞进了装零嘴的小荷包,准备出门时拿去喂马。

“点我留一个,其他给大家散了,爱吃吃,不爱吃喂马补充点盐分也行。”起码薛瑜是对疑似出自方锦湖之手的魔鬼咸度点心无福消受,也没打算强迫别人帮忙消耗。

她没意识到,这样的安排相当于默认了方锦湖送来的东西成为了林妃与皇帝赏赐之外的第三种能够留在别苑里的外来物事。流珠眼睫低垂,柔声应下。

食盒拎着出去发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里面没了点心,重量却一点不轻,薛瑜驾轻就熟地拆开夹层,发觉里面居然被塞得满满当当。一张材料熟悉的面具,一卷纸,就是里面的全部内容。

面具触手柔软,薛瑜关了门换上新的,对镜一照乍看与之前毫无变化,拿两张面具仔细对比后才能发觉眼角弧度变得带上了一点点圆,与她的眼睛更像了一点。

直到见到实物的这一刻,薛瑜才能确信方锦湖手艺不俗,这样精巧的面具,他完成得好快。按照原主的记忆,之前脱模后怎么也得等半个月。但那时还有宫禁的限制,兴许是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这上面。

薛瑜把旧的面具在灯上烧了,又去看那卷纸。

纸卷被团得很紧实,展开来却是一张比她平时用的书写几案还长的纸轴,上面用细笔勾勒出无数个惟妙惟肖的小人,看上去像一卷连环画。

不过这幅连环画比较硬核,居然是武艺教学。

薛瑜曾询问过的基本功训练,被他从最基础的部分画起,一直延伸到拳脚刀剑,不夸张地说,她甚至觉得能拿着这卷连环画教学去给薛玥打基础。

画卷右手边的开头处画的是最简单的基础训练,薛瑜没靠旁边备注的蝇头小字也认出了这就是她最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步跑步等等练习。该说天下武学基本功都差不多吗?

她略过中间的一部分内容,直接跳到最后。卷末方锦湖倒是没有再维持他的蝇头小字备注,换成了正常大小,但写的内容却和习武无关。

“钟氏成于四亦可败于四,联于简亦可破于简。”

四好理解,说得只能是钟家一力扶持的薛琅。以薛琅的脾气,冲动做事连累钟家一起倒霉倒是有可能。简就很微妙了,方锦湖这个职业掮客是在说,简家与钟家有关?

钟家,会有什么破绽握在他们的盟友简家手中?

薛瑜默默咀嚼了几遍这短短一句话,把最后一条撕下来烧掉。等她把东西藏好,将还食盒交给流珠去打理,带着薛玥出门后才回过味来。方锦湖这是见她赢了比武,把她要的他的能力挨个展示一遍作为诚意?

化妆技术、武艺、脑子,他倒是半点多的也没有。

“阿兄。”薛玥拽了拽她的衣裳,把薛瑜从思考神游中唤醒,“怎么了。”

薛玥也有些不确定,“那边有人说话,好像是在骂人。”她紧跟着补充,“骂伍娘子。”

薛瑜仔细辨认,还真听到了几声不一样的声音。

伍家住的别苑就在前方,旁边是条拐向小路的窄道,一般很少有人在这里说话,偏偏今天不同。

“次名伍九?还不是因为上山后躲在人后面,大丈夫们受了伤没好,教她钻空子占了便宜。”

“就是,拿个次名,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吗?要不是乔二让着,早把她打趴下了,还能跟她过那么多招?”

“她当然要多缠着打几轮啦,不然怎么能借机划破衣裳赖上如意郎君?啧,也不看看谁能看上她。”

类似的言论不少,越离得近越能听清他们语气里的高高在上。薛瑜站在窄道口,能看到说话者缓慢向前走的背影,单看身形薛瑜就能确定他们不是最后一天比试的前十名里任何一人。一句话足够他们把贴着伍家院墙的路走个来回,偏偏他们磨蹭着就是要赖在旁人墙下,分明就是专门来这里给伍九娘找不痛快。

无论什么时代,都有这种自己一事无成,偏偏要对优秀的人评头论足的渣滓。

薛瑜偏头示意刚被任命为侍卫统领正式调回自己身边的陈关出列,一脸隐忍明显听了之后在强压怒气的陈关像出闸猛虎一样带人围了上去,五个还在议论的路人猛地被禁军围了,眼睛瞪圆,“你们——”

“哗啦——”

一盆泥水从墙头泼了出来,禁军们反应都很快,及时避开,只有站在墙下被围着不仅没反应过来也无处可躲的五人被浇了个透心凉。

把水泼出来后,巨大的木盆被丢回院中,木盆后的女孩脸庞才显露出来,伍九娘见到小路上突然多了一圈禁军,也愣住了。

越过墙头,她望见了牵着小女孩站在路口的薛瑜,脸腾得红了一片,遥遥拱了下手,低头对下面狼狈抹着脸的几人快速道,“我可以打倒一次,就有第二次,你们都这么能耐,怎么不见你们上台来当我的对手?”

“出什么事了?”院中遥遥传来一句问话。

今日也是赶巧,早上乔二郎作为同列次名的小伙伴提着礼物上伍家慰问台上被他划伤的伍九娘,说了没几句就被伍家父子拉着在前院比划,刚刚趁着父亲又看好了一位青年才俊想扒拉到自己营里跑出来的伍九娘正在后院打理鞭子,就听到外面有声音,越听越气,出门理论还要接受父亲“女大不中留”的饱含深意目光打量,干脆自己搅合了盆泥水泼出去。

谁知,外面说酸话的这群废物点心一个都没躲过去,还喊得特别响亮。不仅惊动了伍明和伍二郎赶过来,连远处巡逻的行宫兵卒都堵在了窄路口。

见女儿没事,听见外面说话的伍明和伍二郎又怒气冲冲往外走,没一会,从伍家正门绕出来三人。两个黑脸大汉拎着拳头,瘦高的乔二郎被他们俩一衬托,更像是个脸稍微黑了些的书生了。

被水泼了的几人还在不依不饶地闹着说伍九娘不讲理,好好走着路就泼他们水,见薛瑜站在路口,哭着喊着扑过来就要薛瑜为他们做主好好修理这个得了第二就张狂的婆娘,连伍家出来了人都只是瑟缩着躲到薛瑜身后。啊不,薛瑜的侍卫们身后。然后把吹捧薛瑜和撺掇她去出头,变成了吹捧撺掇薛瑜和乔二两人出头。

“殿下啊,二郎啊,这伍九简直无法无天,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在他们的想象里,薛瑜该是向着他们的,从伍家出来的乔二也该是向着他们的,谁和小娘子们打个平手不觉得丢人?

然而……

薛瑜看着人齐了,笑眯眯地让侍卫们让开地方,示意陈关来发挥他的才能。

陈关一张嘴把之前几人说的话说了一遍,他不像蝉生学得活灵活现,但细节处看得格外清楚,又是千牛卫出身,对审讯扣罪名门儿清,没几句话就把他们侮辱伍九娘上升到了他们对比武结果不服,再进一步就是不敬皇帝。

五人之前还只是狼狈,被陈关越说脸色越白,看着冷笑的伍家父子和笑得和气的薛瑜,像看见了来夺命的恶鬼,张口结舌,“不是、我们、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话是你们说的,不认也是你们?”薛瑜闲闲问道,“陈关啊,你在千牛卫遇上这种事,怎么审的来着?”

五人里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扑通跪倒对着路口几人和还踩在梯子上趴在墙头的伍九娘叩首,“是我嫉妒,是我胡说八道!”

乔二皱眉道,“伍娘子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我就算不受伤,与她胜负也是五五之数,她排在次位当之无愧,你们不该那样说她。没有纠缠和让招,在山上时,她为了救人也受了伤,倒是你们,我记得有一个还是她救的,怎么敢说她躲在别人身后?你们没有良心吗?”

他问得几人都低下了头。伏在墙头的少女感觉心头郁气已泻,嗤笑道,“不过是觉得我是女子,就比旁人低一头呗。殿下,乔兄,别和他们浪费时间,不值当,快进来说话。阿耶阿兄?”

来为伍九娘出头的伍家父子一手拎了一个,像拎鸡仔似的把人拎出来,唯一幸免没有近距离被武力威胁的那个是刚刚磕过头的,也吓得不轻。真要和他们计较口舌,就落了下乘,此次把他们吓得够呛,也算是给过教训,薛瑜看着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摇了摇头。

薛瑜带着薛玥与出来的三人见礼,笑道,“倒是不曾见乔兄说过这般长的话。”

伍明和伍二郎各引一人进门,乔二郎落在薛瑜后面,晃晃脑袋,“我读书没什么天分,说话也学不来文气,在外怕丢了家父的脸,就少言些,让殿下见笑了。”

这会他倒是透出了些憨直,之前给薛瑜留下的文臣印象一扫而空,她忍住没笑,“乔兄不必自谦,有家学渊源,已是胜过旁人许多了。”

伍明见他们年轻人聊了起来,使了个眼色给自家笨嘴拙舌的儿子。伍二郎伸着头往后看妹妹什么时候过来,压根没收到他的信号,伍明只能自己插进话题,“二郎从军早,殿下可能不晓得,说起来你们该更熟稔些。”

“将军何出此言?”薛瑜第一反应是林妃这边没有姓乔的亲戚,然后意识到,她认识的乔姓,似乎只有一人。

伍明已经领着他们进了屋,哈哈一笑,“他可不就是殿下的老熟人,乔尚书的二子?”

出身寒门的乔尚书居然有一个从军的儿子,这出乎意料,但好像也不出奇。薛瑜顺着这个话题聊了几句,伍九娘刚来坐下不久,乔二郎就提出告辞。

伍明这才切入正题,“殿下今日来,是有何事?”

薛瑜失笑,“还真被将军说中了。我这次来,却非为自己,而是为了舍妹。小五有心习武,陛下已经允了,但苦无名师。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女武者就是伍娘子,因此上门叨扰。”

伍九娘有些惊讶地望向在兄长身边坐得直直的小女孩,迟疑道,“但我不会久留京中,恐耽误公主修习。”

“不必伍娘子亲自教导。只需伍娘子告知基本功足够好的武者,我自会带小五前去拜访。”薛瑜没有直接说不是要她来教学,就是想看这次伍九娘到底会不会回西南,可惜她的确要走。

伍九娘明显松了口气,想了想,“臣女想到一人,若殿下觉得可以,臣女今日就能带殿下前去拜访。这次排在二十的李娘武艺不算强,但胜在通晓广泛,基本功也扎实,公主初涉武学,开蒙打牢基础,她最为合适。”

薛瑜对这个排在二十的李娘子毫无印象,但既然伍九娘能说起,说明的确有闪光之处,她点了头,就见伍九娘风风火火地起身要和他们一起出门。

李娘子住的地方离行宫中心繁华处不算远,是安排给武勋贵族们的院落群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越往这边走,对之前比武的讨论声越多,路上薛瑜见到不少人从校场回来或往校场走去,说的都是排的名次和赏赐,羡慕和向往的情感极富感染力,尤其是看到宦官们带着皇帝的赏赐从他们身边走过,习武的好处明晃晃地摆在他们眼前。

“三殿下!”见到门外站着的众人,听到叩门声来开门的仆妇一眼认出了刚刚夺魁的薛瑜,颤颤跪下,脸上吃惊与迷茫居多。薛瑜摸了摸鼻子,“请问——”

“九娘?啊,殿下!”院内一人在薛瑜询问仆妇之前走了出来,见到熟悉的人,眼中爆发出惊喜笑意,在看到薛瑜时变为了不解和尴尬,“臣女拜见殿下,殿下是来寻我阿耶吗?”

实话说,要不是在路上问了陈关和伍九娘,薛瑜连薛玥的师父候选人阿耶是哪位都不晓得。

武勋贵族是朝中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与最顶尖的几姓世家还有着被承认的世袭罔替爵位不同,他们的爵位全都是嫡长降等继承。也就是不允许躺在过去的军功上吃老本,变相鼓励武勋贵族培养出更多的习武人才。

而李娘子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被封赏的小贵族,与其他家不同,他娶的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想再生却已经伤了根本,眼看承爵只能靠同宗兄弟过继。他教女儿练武也只是抱着个念头想夺得比武前几个位置,好向皇帝提出以赏赐换取爵位继承。

然而李娘子止步二十名,薛瑜等人到来时,李父正在屋内喝酒叹气,也难怪李娘子尴尬。

“我们是来寻你的。”伍九娘牵住李娘子的手,“走吧,去给殿下瞧瞧你的武艺。”

李娘子被推着提了把剑,还未来得及问,就被伍九娘带着出了门。几人没有走远,武勋贵族聚集的院落之间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此刻已经过了早上晨练的时间,也没到傍晚凉快时候,基本没有人往这里来,正好够她展示。

薛瑜自己的武艺并非顶尖,但见过的功夫好的人不少,李娘子摆开架势一出手,水平高低就显露无疑。正如伍九娘所说,李娘子可能各处都不是最好,但她的基本功打得相当扎实。

“不知殿下有何事要臣女去办?”李娘子收势抱拳,不太出众的五官浸了汗,有一种别样的坚定感。

薛瑜笑笑,“敢问李娘子可有收徒?”

李娘子愣了一下,“臣女在京中时教过几人拳脚……是有人自称传承来自于我,做了恶事?”

她的脑回路瞬间跑到了出事上面,习惯性的自省让薛瑜哭笑不得,连忙阻住她的发散,“其实我是来为舍妹寻师的,不知李娘子可愿意收下她这个徒弟?”

李娘子脱口而出,“当然!”

她早就注意到旁边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了,能做自己的徒弟,那可太好了。但她很快想起来了薛玥的身份,“不过,公主殿下应是不缺师父的。臣女武艺平平,只有童子功还算扎实,拜我为师,除了基本,我什么都教不了殿下。”

以皇帝看比试的认真程度和他对武艺的了解,完全可以直接指定人来教薛玥习武,或者直接和教薛瑜一起带着练习也算正常操作,毕竟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可他偏偏要让他们自己找师父,除了有意设置难题让他们知难而退以外,薛瑜想不到其他解释。

“不求能够力压群雄,能够强身健体,童子功练好也对她之后有好处。”薛瑜拍了拍薛玥的背。

薛玥上前一步,仰头看着李娘子,“师父是觉得我学不了,不想收下我吗?”

小朋友像撒娇又像是委屈的软软奶音一出来,完全是在萌物控的取向上蹦迪,李娘子蹲下来平视她,有些手足无措,“殿下要是愿意,我、臣女,当然愿意!”

薛玥抿唇笑起来,“那我明天带束脩来正式拜师哦,师父一定要等我。”

最后,薛玥成功收获一名师父。薛瑜回去准备好束脩,又带着薛玥跑了趟皇帝那边禀报找到了师父,准备开始学习,第二天来李家院子里磕头拜了师。

薛瑜见证完拜师现场,一直到下午去兵械坊看马车进度的时候,刚想叫薛玥一起出去,才想起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如今算是失学儿童入学,从此没了悠闲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