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海有灵

关了灯，房间里漆黑一片。

在山里，夜晚蛐蛐和蝉声交织翻沸，比城市里更加热闹，姜照一在这样热闹里根本无法安眠。

她满脑子还是那浮雾缭绕吊桥，还有他在山崖如流星下坠，却完好无损画面。

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屏幕自动亮了起来，有点刺眼。

把亮度稍微调低了一点，姜照一点开浏览器，盯着搜索框片刻，然后打出“修罗”两个字。

搜索出来东西很杂乱，几乎是众说纷纭，但好像都和鬼，妖怪什么没有多大关系。

实在睡不着，

姜照一下了床，推开那道双推门，外面是一个短廊似小阳台。

夜风在此时已经变得有些凉爽，她走到廊椅旁坐下，抬头却发现仅两道栏杆之隔隔壁小阳台上也站着一个人。

栏杆底下飞檐角挂着灯笼散出暖黄光，那光色落在他身上，却仍没有多少温度。

他此刻正用一双眼睛看她，神情平淡。

“你不需要睡觉吗？”

姜照一迎着他目光，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睡不睡觉，对我而言没有多少区别。”

他移开视线。

“我们人类社会好像没有流传下来太多关于你资料，你不是鬼，也不是妖怪，”她说着，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站在廊前，偏头望他，“那你是神仙吧？”

她又低下头，手搭在栏杆上，说，“你说得对，我都敢相信这根红线就是我宿命，我都已经相信了老天爷，那我也早该想到，这个世界还有更多神奇之处。”

年少时，她只想过红线另一端有另一个人，但她从来都没想过，这个人也许和她不太一样。

“我看到一颗星星从山崖上掉下来了，”她伸出手指，在被灯火照出模糊轮廓对面山崖影子上下一比划，“然后变成了一个你。”

她偏头看他，“好神奇。”

而李闻寂沉默地打量她脸，

竟全然没有在吊桥畔时苍白，也没有那时惊慌。

仅仅只是过去了几个小时，她就已经敢这样走近他，并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竟然有些看不懂她。

“你已经活了很久了吗？”

她胆子好像又大了一点点。

“一千三百年。”他简短地答。

这“一千三百年”落在姜照一耳畔，那就是历史里好多个朝代兴衰，那是她无法想象，也无法丈量漫长岁月，此刻她除了惊叹，什么都忘了。

“那，”

她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事，她甚至站了起来，隔着小阳台两道栏杆，认真地打量他，“你以前有结过婚吗？”

李闻寂不明所以，却还是摇头。

入了无间，舍了七情，从前身为凡人时所历经欢乐，痛苦都成了没有意义东西，又何况是人间风花雪月。

“也就是说，你只有我。”

李闻寂低垂着一双眼睛，静看木栏下覆盖在飞檐青瓦，却忽然听到她这么一句。

他一怔，

一双在灯影里也依旧冷冷清清眼睛望向她。

“是。”

他竟也应声。

祝融藤是有时效，一根藤长时间分离，总会有再也感应不到时候，如果他没有及时来到锦城，她也许，活不过这个夏天。

暂时共生保住了她性命，也让他在这段时间里免受竭灵之苦。

而既然同她做了夫妻，那她当然，也就是他唯一妻子。

“可对于你来说，我生命比你要短暂得多，”她拨弄了一下旁边那盆兰草叶子，“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介意？

李闻寂颇感意外，“你难道不该问我，有没有让你长生办法？”

“那你有办法吗？”她却歪着脑袋，反问他。

他摇头，“没有。”

灵气衰微当下，凡人要追求长生，是一件极其艰难事。

“你看，那我问你这个又有什么用？”她笑了一下，看起来竟然一点也不遗憾，“我觉得，还是活得长久人最辛苦，”

“李闻寂，我一辈子对我自己来说，已经很够了。”

她说。

李闻寂虽然从没管过凡人事，但他自以为看透了凡人七情六欲，却怎么也没有料到过，此刻，他凡人妻子竟然对他说，她觉得她一辈子已经够了。

他有点晃神。

“你从天上下来，遵守一根红线约定，来陪着我一辈子，我已经觉得很好了，”好像现在她又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你一定还会别法术吧？等我老时候，你能不能把自己也变得老一点？我怕别人说我爱吃小草。”

什么小草，

李闻寂听不太懂。

而此刻，姜照一却又看见他外套口袋里有一截露出来纸边。

“这是什么啊？”她问。

李闻寂瞥了一眼，他想起来今天同应天霜谈那笔交易，便道：“我可能要去一趟千户寨。”

“千户寨？你去那儿做什么？”

“去找回我丢失一些东西。”

李闻寂声音极淡。

“哦……”姜照一似懂非懂，又指了指他口袋里东西，“那这个，你可以给我看看吗？”

光线照出那叠放整齐纸张背面似乎有些浓厚色彩，她有点好奇。

李闻寂没说话，随手递给她。

展开画纸，姜照一猝不及防地看清那纸上一半鳞甲，一半毛发，似鹿似羊异兽，浓烈色彩将其勾描得栩栩如生。

“这不是缦胡缨吗？”她惊诧出声。

李闻寂闻声看她，“你知道它？”

“我当然知道啊，明朝一些传说，杂记里有记载说它脑袋上毛发就像胡人戴冠上丝绦缨带似，所以叫它缦胡缨。”

史料太多太繁杂，姜照一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在明朝松潘卫当地一个官员留下手札里，找到它全貌。

明朝？也难怪。

李闻寂目光落在她手里捧着那张纸上。

他在1047年宋时庆历年间陷入沉睡，此后人间朝代几经更迭，世事又有多少变换，他并不清楚。

“你不会是要去千户寨找它吧？这世上真有缦胡缨吗？”姜照一忽然反应过来。

她变得异常兴奋，“李闻寂，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也没等他回答，

她忽然转身冲进房间里，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个ipad。

“我初中时候看《山海经》我就在想，书里那些神奇动物还有山神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后来喜欢上画画，也是因为想把它们画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他翻看ipad里这么多年来她画过那些奇特生物，“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出一本我自己画山海经全图册。”

她谈起她梦想，那双眼睛变得更清亮。

“还有《山海经》上没记载过，秦汉之后出现一些奇珍异兽，就像缦胡缨，我为了在历史里找到它们影子，我看了好多书，我高中历史成绩可好了……”她说起那些在传说里生物，就有一种滔滔不绝架势。

“李闻寂，你就带我去吧？”

她又用那种近乎期盼似眼光望着他，“你一个人去，不会觉得孤单吗？你带上我，路上我还可以跟你说说话，多好啊。”

在虚泽观时李闻寂原本还在想，他这一趟如果去了千户寨，那么姜照一又该怎么安置，他需要祝融藤，她也需要。

因为一只蟾蜍，他虽意外在她面前暴露了不是一个普通人事实，

但此刻，好像一切也都迎刃而解了。

他迟迟没有应她，姜照一不禁有点失望，她才垂下脑袋，却听他忽然说，“路上或许很凶险，你也不怕吗？”

“我不怕。”她瞬间燃起希望，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

“那好，”

他声音很轻，“一起去吧。”

“真吗！你答应啦？”姜照一高兴极了，“那我们明天直接回锦城吧？就不在这儿继续待了，回锦城再收拾点衣服，哦对，我还要拿我相机！还有颜料画板什么，我会拿小一点画板，不会很难带，我想想还有什么……”

她又滔滔不绝起来。

李闻寂在廊椅上坐下来，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她说话，他只是回头看着底下一汪粼粼湖水，看那湖上缓慢浮起浅淡雾气。

姜照一大约是有些口干舌燥，她安静下来，见他在看底下，她也顺着他目光往下看。

木浮桥上灯火连成一片，

照着清澈粼波。

这个长夜显得有些过分梦幻，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离自己梦想会那样近，

也许即将开始一段旅途，终将令她在纸上读来那许多生物模样，在她眼前变得鲜活清晰。

而这些，

都是从她发现，他像星星一样坠落在桥畔时候开始。

此夜无月，湖水里倒映出夜幕里一颗颗星子，

她一手撑在栏杆上，忽然唤了一声，“李闻寂。”

“嗯？”

他轻抬眼帘。

此间夜风微拂，吹着檐角铜铃发出清脆声响，而她弯起眼睛，好像玩笑：

“猴子在水里捞是月亮，”

“但是我不一样，我好像在水里捞到了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