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近前去摸了摸母亲的头,爱怜道:“萧叔叔说的不对,娘亲才不傻。”

嗯?

乔妍楞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萧世南前不久说的那句“傻姑娘”。

她“噗嗤”一声笑了,亲了亲儿子的小手,道:“悄悄告诉你,娘亲从前还打算嫁给你萧叔叔呢,要是真嫁过去,那可就没有你了。”

李琰呆了一下:“嗯?”

“娘亲跟你萧叔叔也算是青梅竹马,那时候,真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人。生的好看,人也温柔,对我也好。他十七岁生日那天,我不小心给忘了,也没准备礼物,就厚着脸皮说:世南哥哥,我嫁给你吧,好不好?他愣住了,大概是怕我尴尬,最后还是点了头。”

乔妍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怀念,失笑道:“后来娘亲要嫁给你爹那个王八蛋,这婚约就没办法履行了,又厚着脸皮去找他,哪成想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还说我想起一茬是一茬,他以为是开玩笑的,早就忘了。”

李琰疑惑的眨眨眼,软糯糯道:“娘亲,我没听懂。”

“没听懂就算了,”乔妍原本也就是见了萧世南,心中感慨,才说上几句,揉了揉儿子的头,道:“天色不早了,去泡泡脚,准备睡吧。”

……

荥阳之战,在李泓的战役生涯中是少见的艰难。

战场上七进七出,刀口杀的卷刃,衣袖灌满鲜血,跟随他出征多次的那匹战马,也倒在了这场战役之中。

而他身为主帅,夜间入睡时,甚至连铠甲都不敢脱下,唯恐战鼓擂响,却来不及出阵。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荥阳这块儿硬骨头,终于被他啃下来了。

李泓手臂上挨了一刀,这会儿还吊着绷带,脸颊也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眼睛锋锐如刀,经过鲜血磨砺之后,愈加锋芒毕露,英气勃发。

“经过这一战,关中平定,唐王或许就要更进一步了。”

参军魏玄目光凝重,道:“只是这对于国公而言,却未必是个好消息。”

乔瑁也道:“唐王若是登基称帝,其后便要立储,届时唐王世子之名传扬海内,实在令人担忧。”

李泓对此早有预料,现下听闻,也并未显露异色。

从一开始,李开济就是奔着那个位置去的,现下天下过半臣服,他却没有登基称帝的意头,那才是奇怪呢。

至于李昌这个弟弟,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即便前者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也有法子将人给拖下来。

只是不知怎么,近来他心里总有些不安。

这感觉很微妙,没有任何预兆,却叫李泓的心隐隐提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坏消息正等着自己似的。

他有些烦闷的揉了揉眉心,就听外边士卒来报,来自太原的紧急传书,送到荥阳来了。

李泓心头一跳,忽然间明白了那种不详预感来自哪里——

他的阿妍!

匆匆将那短短书信翻阅一边,李泓面色转为铁青,拔刀出鞘,划破空气,径自将面前书案斩成两截!

诸多臣属齐齐变色,却不知书信中说了些什么,李泓只是冷笑,叫众人拿去传阅,眼底是岩浆般灼烫的恨意与愤懑。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父亲!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主君!

他在外征战,九死一生,那边儿却设下毒计,意图害死他的妻儿,还叫整个太原的百姓陪葬!

帐中属臣家眷同样留在太原,太原城破,等待妻小的命运同样可以猜度。

众人面色悲愤,怒道:“事已至此,国公挟大军在外,又有强兵悍将,何不趁机举事?!”

“还不到时候。”李泓双目充血,环视一圈,沉声道:“荥阳既克,我军已然疲乏,不可再战,又无稳妥的后方供应,而唐王麾下军士以逸待劳,现下实在不宜再动干戈。”

“国公!”有人悲愤道:“我们出征在外,连家中妻小都难以保全,天下间安有这样的道理!”

“我的妻儿也在太原!我的妻子有孕七月,还坚持登上城楼,勉励军士,亲自作战,甚至因此早产,险些丧命!难道我不恨吗?!”

李泓心头有一把火在烧,他猛地站起身来,目光赫赫,如同野兽:“我也恨!可我也知道,不能贸然行事!图一时之快,不顾后果,这是莽夫,智者不取!”

他手提佩刀,再度斩下,劲风所及,书案再次断成两截:“我向诸位立誓,也向我的妻儿立誓,必雪此恨,如有违逆,便如此案!”

众人闻言,如何还能说出二话,乔瑁听闻胞妹险些丧命,心中既痛且忧,却还是颔首,赞同道:“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国公做的没错。”

参军魏玄与周克明对视一眼,眉头紧锁:“唐王登基,便是占据大势,天命所在。国公,我们或许要韬光养晦一段时日了。”

……

李泓班师返回太原的时候,乔妍正抱着小儿子看花。

天寒地冻的,也只有梅花肯毫不吝啬的吐露芬芳,乔妍叫人去折了几枝红梅插瓶,搁在屋子里边儿,又俊俏,又精神。

萧世南走后三日,李昱方才懒洋洋的睁开眼睛,乔妍欢喜坏了,欣然之余,又觉心中酸涩,悄悄哭了一场,又抱着小儿子亲了个够。

李琰生的很像父亲,李昱却不像他,也不像乔妍,而是更像乔妍的同胞兄长乔宣。

“真是,”乔妍抱怨道:“像谁不好,偏偏像乔宣那个王八蛋。”

这兄妹俩打小就说不到一起去,不见面吧,倒也惦记,可一见面就吵闹不休。

她嘴上这么说,目光里却是带着笑的,李昱对着那几枝梅花看了会儿,便有些困了,打个小小的哈欠,合上了眼睛。

乔妍忙放轻动作,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到内室去,等他睡得安稳了,才叫乳母守着,自己往书房里去看刚刚开始习字的李琰。

从卧房到书房去,便要经过长廊,谷雨取了大氅替她披上,外边儿侍婢便将厚重的垂帘掀开了。

乔妍正奇怪她们怎么掀的这么早,就见门外走进一人,身材挺拔,英姿勃发,裹挟了初冬风霜,双目沉沉的望着她。

乔妍心跳的快了,抓起身边儿的茶盏,猛地砸了过去:“李泓你个王八蛋还敢回来!”

李泓知道她心里委屈,也知道她近来有多难,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下。

乔妍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拂尘来,抡着跑过去打他,李泓就站在原地由着她打,不仅不还手,脸上还带了三分笑。

乔妍是真没心软,打到最后拂尘的柄都断了,这才喘着粗气,勉强停下,到椅子上坐了。

李泓到她面前去,道:“阿妍,对不起。”

乔妍恶狠狠的瞪着他,瞪到最后,眼眶却酸了。

她说:“许翎打过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李泓道:“对不起。”

她说:“我生阿昱的时候,真的好痛好痛,将近两个时辰,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

李泓道:“对不起。”

乔妍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了下来:“阿昱刚出生的时候,连哭声都很小,我对别人说没事儿,他会长大的,可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怕……”

李泓的眼眶红了,他搂住她,哽咽道:“阿妍,留你一个人,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乔妍一巴掌把他拍开:“你能不能说句别的?”

“能的。”李泓伏到她耳边,笑中带泪,道:“阿妍,我是真的喜欢你。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你给我站好了!”

乔妍三两下将眼泪擦去,又一巴掌把他拍开,冷笑道:“李泓,你是不是背着我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你以为说这么几句轻飘飘的屁话,这事儿就完了?”

李泓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是我不好,你怎么恼都不为过。”他又一次道:“阿妍,真的对不起。”

“那就去演武场吧。”乔妍养了一个多月,早就想活动一下筋骨,眉毛一挑,便是如刀锋芒:“立夏!取我方天画戟来,我要给秦国公梳个中分!”

第64章 乔妍(五)

出乎魏玄与周克明等人预料的是, 这一年, 李开济并未称帝。

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李泓南征北战,攻无不克, 军中威望可想而知,更不必说有乔家这样得力的臂膀襄助,又有诸多谋臣在侧匡扶, 到了这时候, 即便是李开济,也很难再将他打压下去。

他只能选择将长子冷藏, 让时间淡去他的功绩,同时,也给予次子建功立业的机会。

义宁三年,李开济携妻子与诸多儿女迁往长安, 又加次子李昌为左卫大将军,令军出太原,征讨刘武周。

太原本就是李家起兵之地, 经营多年,李昌又是唐王世子,可以调用的军队粮草远非李泓可比, 这分明就是李开济有意为次子做脸, 叫他谋取军功,将来也好顺理成章的登上储君之位。

李泓早就对这个父亲不抱希望,听闻此事, 也不过淡淡一哂。

李琰已经开始读书,他很聪明,也很勤勉,授课的师傅夸过他好多次。

李昱的身体也渐渐被调养过来了,较之寻常孩子虽差了些,但再过两年,也就无碍了。

乔妍生他时早产,伤了身子,加之这几年乃是多事之秋,也不打算再要孩子,将自己的身子调理好,便只好生顾看这两个儿子。

李琰很乖,李昱也很听话,年纪很小,便知道心疼母亲了。

李泓虽不行军在外,却也诸事繁杂,一天到晚不归家,晚上归家时才能同妻子说说话,可那时候两个孩子八成都睡了。

“这样可不成,”乔老夫人与长女乔澜去探望女儿,叹气道:“感情是相处出来的,见的少了,父子之情也会淡的。”

“他也是没办法,”李琰与姨母家的表哥出去玩儿,李昱却乖巧的坐在母亲怀里,乔妍搂着小儿子,无奈道:“政务上事情那么多,又要兼顾军务,李开济时常为难,还有裴安他们,稍不留神便要挖坑埋人……”

乔老夫人也明白这节,只是见女儿独自顾看两个孩子,再想起她两次生产,丈夫都不在身边,禁不住觉得心疼,落泪道:“阿娘只觉得委屈你了,去年那事儿,我想一想都觉得惊心……”

“怎么又哭了?”乔妍失笑道:“阿昱,快去哄哄外祖母。”

李昱今年也一岁多了,还只会说些简单的词汇,听见母亲叫自己,下意识抬头去看,有些懵懂的眨眨眼,小手还捏了捏自己的胖肚腩。

乔老夫人看的笑了,慈爱道:“好在阿昱身体康健,否则啊,我真是要心疼死。”

母女三人说了会儿话,乔妍忽然想到另一处了:“近来长安事多,我也忘了给世南哥哥写信,他近来好吗?娶妻了吗?阿昱无恙,我须得好生谢他。”

“还没有呢,”说及此处,乔老夫人禁不住再叹口气:“那真是个好孩子,只是老天不开眼,怎么……”

乔澜神情中也有些感怀,道:“祖母早先为世南开过方子,说是能调理好的,只是药性太强,非得成年之后再服用才行,只可惜事不如人愿,最后也没什么成效。”

乔妍听得心头闷闷,揉揉小儿子的脑袋,怅然的叹一口气。

……

李开济叫李昌到太原去征讨刘武周,无疑是主动帮着儿子作弊,只是谁也没想到,李昌会交出一份零分的答卷。

太原丢了。

刘武周连克七城,现下已经兵临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