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雨渐大,狂风和枝叶拼命敲打窗棱,张小笼在很恰当的时刻住嘴。

屋内数十道目光,再次汇集在林辰身上。

那些目光中带着怀疑和惊愕,像是在质疑林辰为什么能轻易推测出于燕青和冯沛林的关系,仿佛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令人非常难堪。

林辰双目轻闭,不为所动。

付郝很气愤,他磨了磨牙,想开口,却被刑从连按住。

“看起来,得请冯先生来喝杯茶了,您说是不是啊,政委?”刑从连揉了揉胡子,将所有人注意力从林辰身上拉回。

政委的脸很红,却还是故作深沉,沉吟片刻后,说:“是啊老刑。”

刑从连站了起来,椅子与地面发出糙砺的声音,他下意识看着林辰的方向,想带林辰同去,然而,林辰却不在看他。

黄泽收起本子,冷峻的脸孔微抬起一个角度,道:“刑队长,让无关人等参与破案,似乎不太好吧。”

“林先生曾对本案侦破工作起了关键性作用,怎么是无关人等呢?”

听了刑从连的话,黄泽翻了翻本子,像是看到了什么记录,然而抬头问:“似乎付教授,才是警队特聘心理学专家?”

刑从连顿时哑口无言,他想再做争辩,却看到林辰微微睁眼,看着他,摇了摇头。

付郝赶紧拽住刑从连:“走走老刑,我们逮人去!”

……

路边香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吉普车疾驰而过,付郝噤声不语,刑从连只顾踩着油门,车内气氛阴沉得吓人。

遇到红灯,刑从连一个急停,扭过头,冷冷道:“你怎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啊。”付郝说。

“林辰是你师兄,是专家中的专家,你为什么不说?”

“那是黄泽,我师兄都不说话,你别强出头!”刑从连态度强硬过头,付郝被逼地有些生气,于是冲他嚷道。

“黄泽怎么了,看见黄泽你就吓得不敢开口了?”

“黄泽,那是师兄的!”

付郝将要把话说出口,却看见刑从连目光闪烁,他忽然明白,刑从连这是在套话:“老刑你学坏了!”

付郝气得牙痒。

“快说快说,黄泽和林辰怎么了,到底有什么过节,还有那姓陈的……”他说的,咔哒一声,将车锁落下,“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出这个门。”

男人八卦起来,确实比女人还要麻烦,因为他们很执着,也很有手段。

付郝望着变换颜色的交通指示灯,感受到缓缓加快的车速,长长叹了口气:“你听过‘周吴陈黄’吗?”

“哪本小说里的?”刑从连随口问道。

付郝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刑从连,只觉得刚营造出的高深莫测气氛荡然无存。

“老刑,你怎么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啊……”付郝很无奈,语气也忽然平静下来,“但就算你活在世外,也必须知道,这个世间还是有一些大家族,他们很有钱,有钱就代表有势力,普通人很难接触到这些人,但一旦接触,就必须小心谨慎,这不是小说,这是比小说更奇葩的现实。”

“什么意思?”

“南北世家,周吴陈黄。”付郝目视前方,轻轻开口,说了八个字。

车外的雨声有些大,车内的引擎声,也有些大,付郝没有说话,刑从连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胡子拉碴的男人将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哦,然后呢?”

他语气很轻,轻到不以为意,也就是毫不在乎。

付郝忽然很无语,他以为自己的话已足够慎重,足以令人警惕,但刑从连好像半句也没有往心里去。

“你能不能认真点,这四家人涉足很多行业,很有钱的好吗。”

“他们有钱,又不给我花,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什么才和你有关?”

“周吴……什么黄,林辰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们了,这还和我有点关系。”

付郝心想,那也是我师兄的事情,更和你没有关系。

“这个,不能说。”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能说?”

市实小的校门近在咫尺,狂风吹落了满地枝桠,眼前一片萧瑟景象。

望着这样的景象,人的心情,也会很低落。

“因为,不能说就是有人下了封口令啊。”

“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刑从连从烟盒里抽出根烟,叼在嘴里,然后准备开门,下车。

他的一条腿跨刚跨出车外,便听见身后的人,问了一个问题。

“老刑,你觉得人生而平等吗,每个人的性命,都是一样的吗?”

“难道不是吗?”

“那么小偷的命,和世家子弟的命,你的命和冯沛林的命,都一样值钱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问题,令人难以回答,也有很多人,令人哑口无言。

警队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原本想留下来整理的女警还没来得及搬起一张椅子,便被空降的督察大人赶出房间。

林辰感觉到有人递了杯水给他,水温很合适,大约40度。

连喝一杯水,都要把温度精确到个位数的人,也只有黄泽了。

知道是黄泽,他收回了搭在纸杯上的手指,于是那杯恰到好处的温水便掉落在地,水渐得到处都是,甚至有一些,还溅到了黄督察笔挺的裤管上。

随着漫淌的水流,黄泽也笑了起来:“你病了。”

林辰烧得有些晕,只觉得有人将冰凉的手背打赏自己额头,然后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高烧,39.5度。”

他笑得很暧昧,动作也很亲昵,与方才冷面督察判若两人,那整张脸上表情柔和,唯独那双修长的凤眼很冷,冷得能滴下水,结成冰。

“黄泽,你这样,很没意思。”林辰没有打开黄泽的手,那样会显得太矫情太做作,他微微转过头,闭起了眼。

黄泽在他面前蹲下,双手扶在把手上,几乎要把他整个圈起来,然后问他:“这三年来,你过的好吗?”

“我如果过得好,您早就亲手收拾我了,又怎会这么安心?”

“我很心疼你。”黄泽说着,又向前凑了凑,因为距离太近,林辰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冰凉的气息。

车内,校门口。

风中似乎带着海洋的咸湿气息,付郝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刑从连的背影,缓缓开口:“举个例子吧,假设,有20个孩子,因为某些原因,被丢在铁轨上独自玩耍,其中,有4人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很聪明并且是业界精英,他们劝告其他的孩子说,虽然这里看似荒废,但我们所在的这条铁轨,可能会有列车经过,我们应该去旁边另一条铁轨上,那才是废弃的铁轨,会更安全,然而剩下的16个孩子,因为某些原因,所以并没有听从劝告。于是,4个聪明孩子独自走到废弃的铁轨上。理所当然的,火车来了。如果这个时候,你有机会站在铁轨的切换器旁,你可以选择让火车转向废弃的铁轨,牺牲其中4人,以救出更多的孩子;相反,如果你不这么做,更多的孩子,将会死去。”付郝望着刑从连的背影,很艰难地,笑了笑:“请问,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做呢?”

刑从连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他探出车门的半截身体也已湿透,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如石雕一般,仿佛思考了很久。

最后,掏出打火机,打了两下,却并没有打着。

“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噗嗤一下,火苗终于冒了出来,他把打火机凑近烟,点了很久,才把烟点着,他吐出一口烟,然后说:“但我一定会敬佩那个能做出选择的人。”

在等待回答的过程中,黄泽想望着林辰因为高烧而干裂起皮的嘴唇,他想,如果林辰回答是的,那么他一定会再为他倒杯水,然后逼他喝下去。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林辰凝视这他的眼睛,语调反而轻柔下来:“也并不是所有答案,都可以用对错来区分。”

黄泽猛地站起,如果不是还在刑警队中,四周监控严密,他一定会用力掐住林辰的脖子。

刑从连很聪明,他当然知道,付郝所说的那个故事,并不是纯粹的假设,类似的故事,很有可能真真实实发生过。

因为真实,所以很沉重。

凡是拷问人性的问题,都理所当然沉重。

……

因为停课,市实小里没有学生,上班的老师也很少。

上课铃却照常响起,刑从连熄灭了烟,跟着学校保安,来到冯沛林办公室。

大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刑从连一眼扫过去,从那些堆满课本和教辅书的办公桌中,一眼就认出了冯沛林的办公桌。

因为在所有书桌里,只有一张很干净,浅褐色桌面,上面除了一本书,其余什么也没有。

刑从连戴上手套,走到窗边,拿起了那本书。

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没经过激情炼狱的人,从来就没克服过激情--荣格”

那字体清秀,笔触细腻,写字的人很认真,可刑从连却从这种认真,感受到了嘲讽。

哪怕不用林辰在场,他都可以想象,写字的人用怎样的姿态坐在窗边,嘴角微提,写下这行字。

他面无表情,开始翻书,这时,一封信蓦地从书里掉了出来。

信封是白色的,干净得纤尘不染。

信没有封口,他将信封倒转,轻轻抖了抖,一把细腻的白沙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如果说,扉页的话代表着嘲讽。

那么装满白沙的信封,却是赤丨裸裸的挑衅。

保安带着一位梳马尾辫的女教师来到刑从连身边,小心翼翼道:“刑队长,这位是许老师,和冯老师一个办公室的。”

“哦,好。”刑从连将书和信封递给付郝,同女教师在一旁坐下。

“我想请问您几个关于冯老师的问题。”

女教师眉头紧蹙,抿紧了唇,有些紧张。

“冯老师他对学生怎样?”

“他对学生很好,语文老师嘛,又风度翩翩文采斐然的,学生都喜欢他。”

“冯老师的家庭情况怎样,您是否了解呢?”

“冯老师还没结婚呢,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受女学生欢迎吧。”

“那冯老师他的言行举止,他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有些不太对头?”刑从连问。

“要说奇怪的地方……”女教授挤了挤眉,仿佛想起了什么:“冯老师每天都要给她母亲打电话,而且还要固定时间,有时候他在上课,到了时间也会跑到走廊去给妈妈打电话。”

儿子大约在35-40岁左右,母亲约为65岁。母亲对儿子管教严厉。

刑从连忽然想起林辰的推论,忍不住与付郝对视一眼。

“还有呢?”他继续问道。

“还有……”女教师揉了揉鼻子,说:“冯老师有时候不太理人,就喜欢坐在窗边,一个人发呆。”

“这样坐吗?”

刑从连将椅子向旁边挪了挪,坐到了冯沛林书桌前,向窗外看去。

然后,他愣住了。

见刑从连在窗前石化,好久不说话,付郝忍不住推了推他:“怎么了老刑?”

“冯沛林,是在看林辰……”

刑从连将付郝拉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位置,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