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看罢,欲回复却无笔可写,手突然从中间的屏障下方伸了出来,曲起食指,勾了勾。

季王不明就里,睁着一双大眼望着屏障。

韩江的手又朝前伸了一些,露出光洁的腕子,手指指向季王手中的笔,手掌朝前招了招。

第7章 她嫉妒那荷

季王这才注意到自己在着急之下拿了人家神医的笔,忘了归还,连忙双手捧着递还了过去,嘴里接连道:失礼,失礼。

韩江无法出声,隔着屏障也无法看清的面上的神情,季王心里惴惴难安,言行举止越发谨慎。

何事?大气潇洒的二字递来。

季王吸取了经验,以言语代替笔墨道:说出此事之前,神医能否答应我绝不将此事告诉第三人?

屏息等了一会儿,对侧传来字条,上面的字加多:我这里有规矩,进这内室,所言是行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外传。

季王这下安了一半的心,酝酿了片刻,方道:我想问问神医是否有一药物能能让人装瞎而不被发觉?

黄纸动,狼毫起,季王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余光一直注视着屏障下方韩神医正写字的手。

这次的回应很快,韩江就在纸上写了一个简单的字:有。

太好了!季王内心惊呼一声,嘴里急急问道:我需要这个方子,神医能否与我?

可以。回应来得很快,季王喜出望外,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之顺利。

此药当真能使得装瞎而不被其他郎中发觉?

当真。韩神医不露脸,不出声,纸上的回应也很简短,却给季王一种莫名的心安感。

坐在蒲团上,季王压抑着神情,眸子中却将欣喜袒露完毕。

韩江在她感激的目光中起身,慢慢走到内室后方的一个药柜上,取出了一个深黑色的药瓶。

她取来一张方正的纸,在上头写下装瞎之药的使用方法。

一条一条,列了满满的一张纸。两根葱白的手捏着纸张递了过来,宽大的道袍落到的肘处,季王被韩江白皙的手臂吸引去了目光。她走神地想到:这韩神医虽为男子,手臂却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

察觉到季王偏移的目光,韩江捏着纸张的手晃了晃,示意季王看。

季王这才将目光移至纸张上头。

一字不落地记下,上面写的东西切记不让他人知晓。你记下我便销毁。

神医的独家秘方自然是不能让他人知晓的,季王见他这般,心底的信任又多了几分。

她盯着纸张,将纸上写着的东西放在嘴里咕噜了两遍,而后闭上了眼回忆了一遍。

见能一字不落地记下之后,她朝着韩江点了点头:我记好了,你可以销毁了。

韩江见她记得这么快,有些不放心,又在纸上写道:你复述一遍。

季王乖乖地依言而行,将纸上写着的东西一字不落地背诵了出来,而且分毫不差。

韩江满意了,收回纸张,当着季王的面将其撕毁。纸张置于烛上点燃,冒出浓黑的烟,而后弃于铜盆之中,任其烧为灰烬。

韩江将深黑色的药瓶朝前推了一推。

季王取之,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若无他事,尊驾可以下山了。切记务必按照方才纸上所说的行事。

季王将药瓶妥当地收好,抱拳行了一礼:多谢韩神医,不知在下应当付多少银子的酬金?

一百两。韩江在纸上写下。

想起买荷之事,季王又在蒲团上坐下了身子,手肘撑在矮桌上,手掌急不可耐地从兜里掏出几张银票来。

我这里有一千两,还有一事相求。季王一双写满渴望的大眼直直地盯着帘帐后头的韩江。

请说。

神医院中荷塘里的荷花能否卖与我几株?我着实喜欢得紧。季王语气诚恳。

可以的,我让弟子去安排。没有半点拒绝,韩江答应得很干脆。

多谢!

季王脸上的欢喜溢了出来,感叹道:面前的这位神医哪里像传言中的那般古怪难相处,他分明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有求必应!

季王喜不自禁,高兴地将另一个衣兜里的三百两银票也掏了出来,一并递给韩江。

一点心意,韩神医断不可拒绝。

韩江将银票收好,并未回绝。季王开心地离开内室,眼里眉梢都是笑。

夏容宣的脚方踏出内室的门,里头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铃铛声,门外候着的弟子闻着,侧身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弟子携笑出来,恭敬地道:客随我到荷塘,师父让我带您去挖荷。荷塘中的荷花千姿百态,客可亲自前去挑选。

季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不住地点头:好好,我们现在就去。

客喜欢荷?夏容宣那急不可耐的模样,比新婚夜入洞房的新郎还要着急几分,弟子不禁莞尔,心里顿时也恍然大悟:师父必定是遇上了喜荷的同好之人才慷慨相赠。若在平日,遇上其他的人客要买荷花,师父必定回绝,连他们这些侍奉的弟子也是油盐不进呢。

他可馋那新鲜清脆的莲蓬许久了。

极是喜欢。季王丝毫没有掩饰,直白地袒露了。

看来吾师是寻到了知己。

韩神医也爱荷?

当然。那片荷塘中的荷都是师父亲手种、亲手养育的

门外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内室中静坐的人忽然站起了身子,她撩开中间阻隔着的纱帐,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注视着季王坐过的蒲团。

素衣道袍下的身子瘦弱,虽说男子装扮,但可从那清绝的脸庞上一眼认出,这是个女子。

夏容宣递来的银票被她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则理好交谈时所书写的黄纸,一并收入了柜中,妥善放好。

自己亲手种的荷,为的便是让她欢喜,现在目的达到了,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她嫉妒那荷。

荷与她,这么快便可重逢,她与她,却还要等上些时日。

***

公子,与韩神医谈得如何了?和顺和林也守在内室不远处,见季王出来,连忙围了过去。

季王缩了缩脸颊,将那些欣喜都压了下去,神情立马变得颓丧:韩神医志存高远,不愿离开松兰山。

公子可有亮出身份?和林压低了声音道,心里很是不满:此人也忒不识好歹了。

和林!季王罕见地发了怒,斥了一句:莫要口出胡言!无礼!

有些东西不能在嘴上说,季王在心里愤愤地补了一句:韩神医人可是很好的!

此时还在主人宅院中,而且他们昨日还好心地收留了自己,现在在人家背后乱嚼舌根确实不好。和林不过是一时恼怒,此时冷静了下来,满心懊悔道:公子斥责得对,是和林无礼。

和顺素来稳重,如鹰般锐利的双眸扫过不远处候着的弟子,猜到了什么,开口问:公子还要去作甚?那弟子是不是在等您?

是是。季王不愿让人久等,赶紧招呼着和林和顺过去,一边走一边道:我方才同韩神医买了些荷花,我们现在去取。你们帮我想想归途中要如何运输?荷花茎叶花果皆是脆弱,万不可让它们受损。

和顺和林也跟到了荷塘边,终于见着了能让季王殿下魂牵梦萦、如痴如醉之物。他们二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见着清丽的荷花,根本欣赏不了它们的美。他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裸露的莲蓬,口水直流,这般炎热的天气,茶余饭后若是能掰些莲子来吃,清爽又可口,当真是舒坦。

客要哪几株?弟子弄来了一小舟,划着桨问夏容宣。

居然还能选!季王惊讶至极,她虽高兴,却不愿与人添麻烦:就要荷塘边上的这几株,不用去里头了。

客体贴。弟子朝着季王点了点头,又指挥着几个仆役下荷塘挖藕根,自己则划着小舟进入了荷塘深处:师父让我给客采些新鲜的莲蓬,让客带着路上吃。

季王大喜,和林和顺也十分高兴,嘴里都不自觉浮现出一种清甜的滋味。

弟子划着船,心里盘算着日后要在师父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也爱荷,还要表现得极爱的那种,这样再开口讨两个莲蓬来吃,师父应当会允。

装好了荷花与莲蓬,季王可谓是满载而归,一路上都因它们而变好。及至府门,还未下马,谭福加便见季王脸上高挂着的明晃晃的笑容,不住地张望脑袋往后看去。

谭管家在看什么?季王疑惑地问道。

神医啊,殿下没将神医请来吗?

噢神医啊季王翻身下了马,略有些心虚:他不肯下山呢。

王爷如此高兴,我还以为将神医请着了呢。

人要朝前看,他不来,我总不能哭哭啼啼以泪洗面吧。况且我从神医那儿得了好物,也不算是白跑一趟。季王喜滋滋道。

是何好物?快让老奴瞧瞧。谭福加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脸上写满了好奇。

是荷花。和林耐不住提早公布了答案。季王着一路上一直与他们说这荷花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香,乐此不疲,他跟和顺呐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眼瞅着谭管家也要被拉下水了,和林给了他个痛快。

第8章 信州贺寿(一)

原来是荷花呀!谭福加自然比两个粗汉子风雅许多,听闻是荷花,捋了捋发白的长须,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笑意。

季王才不理会他们这些私下小动作,一心只想着快些把荷花种下,反复催促道:后院的荷塘要扩大些,把这几株荷花种下,记住要同原先那些隔开。河泥要重新翻过一遍,挖得深些。

说着说着,季王的神情顿了顿,脑中忽然起了另一个念头:大大小小很是繁琐,还是我自己亲自弄。

殿

快把荷花搬下来吧,本王迫不及待要把它们种在府里了。

谭福加欲劝,却被季王的快言快语堵了回去。季王小殿下的性子是柔软了些,但只要做下了决定,态度便十分之坚定,他人难以动摇。

谭福加望着她的背影心疼地摇头,叹道他家小殿下可贵就可贵在此处了。可身在帝王家,如此天真纯粹不去算计些什么,怕是会被当做众矢之的,人人欺侮啊!

他得寻个时间,将个中厉害与王爷好好言说一番。

忙活到深夜,荷花都安置好了,季王拍了拍脏兮兮的小手,嘴角一扬,安安心心地回房洗漱。洗漱干净之后便懒洋洋地卧在软塌上,让婢子给她剥莲子吃。

一口一个,清爽可口,季王舒服得眯起了眼。

殿下,老奴有一要事请示。谭福加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宁。

季王坐起身子,正了正神色道:何事?

你先下去吧。谭福加屏退了婢子。

是。

婢子走了,谭福加才缓缓地道:殿下,八月一是信王爷的寿辰,我们要如何备礼?

季王将剩下的几颗莲子一并塞入口中,咀嚼之余垂眸思索此时,待莲子吃完,心中也拿定了主意:我记得前些日子祥福当铺里有一人典当了柳先生的古琴,可能赎来?

谭福加想了想,道:可以,只不过要花上好些银两。

银两多费些无妨,主要是五哥喜欢这些文雅的东西,我们要投其所好。季王在一众皇亲贵胄中算是一股清流,不好女色,不浸嫖赌,不奢靡。只要买些便宜的木头,都能钻研上数日,很好打发,故而季王府赏赐的那些银两都存下了。存下钱财要用在所需的位置,她并不心疼。

你前去当铺里头打探一下,问问这把古琴是否还在。若在,必须拿下,花重金也无妨。

老奴明白。

谭福加禀完事情却不急着退下,心里寻思着要将方才琢磨的事告知季王。可他又担忧季王心性单纯,不赞同他之说法,不以为意。一时间,谭福加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便愣在了原地。

季王也有心事,没有注意到谭管家神情上的不对劲,也闷声呆坐了半晌,最终还是她先开口了:有一事,我要告知与你。

是何事?谭福加惊讶的抬眸,他从季王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的沉重。

夏容宣清了清嗓子,将自己装瞎的计划缓缓说出,这件事她一个人知情是办不成的,她必须要有谭管家的助力。

谭福加大为意外,他没想到一向天真烂漫的季王殿下也注意到了眼下的情势,并暗自做了布置。

殿下当真想好了,此事可不是儿戏,会影响殿下一生的命运。季王的选择很符合她的性子,她选了一条安稳无争的道路,可此计一旦实施,她这一生就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彻底无缘了。

我意已决,不可更改。季王抓住吃干净的莲蓬柄握得很紧,双眉倒竖,神情万分坚决。

谭福加今岁五十有八,比当今圣上还要大些年岁,天骐年间的争权夺位他看在眼里,深知这是一场残酷而不通人情的战争,胜者为王,其余被卷入其中的皇子皆没有好下场。

季王殿下这般选择,明哲保身,兴许能逃过这一劫。

谭福加不知后来事,不知后头登上皇位的皇子是谁,也不知其性如何,就目前而言,他觉得季王用装瞎来躲避风头是可行之法。

谭福加抱拳行了一礼吗,满脸肃容:老奴必定全力协助王爷。

***

信州紧挨着季州,季王府于季州之南,信王府于信州之北,清晨从季王府出发,夜幕时分便可抵达信王府。

由于距离较近又同样不受宠,二王惺惺相惜,经常走动。外人皆道二王感情深厚。曾经的夏容宣也是这般以为,直至信王登基,对自己痛下杀手,残酷冷血不通一丁点的人情,季王这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信王一直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些明面上东西都是逢场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