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芒待的包厢就在对面,谢云辉跟着那道身影的方向走了过去。走进包厢,他先喊了一声“Simone”,随后见到周西芒站在圆桌边,正准备收拾东西,错愕地望着谢云辉走去的方向。他自然而然地扫了一眼那张圆桌,圆桌的台面上杂乱不堪,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啤酒瓶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圆桌各处,精致洁白的餐盘中盛着剩菜,菜汤中还漂浮着灰白色的烟灰。见到这样凌乱的台面,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皱起了眉。

他刚想说什么,镜片前蒙上了一双手。

是周西芒遮住了他的眼睛。

她送走了客人,刚刚打算继续收拾工作,哪里知道谢云辉会跟上来。

“Simone?”他疑惑地喊道。

“不要看。”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管中餐厅的工作多辛苦,她从来没有以此为耻过。

周西芒毕业以后,周母多少对女儿的工作有些怨言,等周西芒当上主管才好了一些;李济民从前也抱怨过她的工作,不光是埋怨她工作太忙太辛苦,还是因为……

周母过年走亲戚,说起周西芒的工作总是不好意思。

父母两边的亲戚中,年轻的一代,学历高的不少,工作好的也不少。公务员、老师、医生,还有继承父母事业学做生意的,这些说出去都是体面的工作,要周母介绍周西芒的工作,要怎么说?

“她在中餐厅当服务生”?

父母辛辛苦苦养你供你念大学,结果你读完大学毕业了,做的却是伺候人的工作?

周西芒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口头上说是支持女儿独立,但周西芒从父亲经常叹气中能够看出来,父亲也不希望她受这样的苦。

李济民的抱怨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对外介绍自己的女朋友在中餐厅做服务生,说出去总有些底气不足,这种抱怨到她升职才渐渐地少了。李济民的父母也不喜欢她的工作,也曾经直言不讳,认为周西芒完全应该跳槽换个工作,否则就是给他家丢人。

周围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周西芒。她家境虽然不富裕,但怎么说也是清白家庭,不需要她拼命挣钱养家,相貌也不算丑,为什么要从事那么辛苦的工作?她完全可以去别的公司做一个待在格子间的时髦白领,那样工作更安稳。中餐厅的工作太辛苦,强度那么高,一年到头连休息都不稳定,就算她是主管,到手的工资都未必比普通文员白领高多少。就算是为了对得起她的专业要待在酒店,她同样可以去更轻松,或者更光鲜的部门。她可以转更加稳定的行政岗位,也可以去升迁更快的客房部,甚至哪怕是去做前台,都要比待在中餐厅看起来体面很多。

但不论什么时候,周西芒从来没有因此感到羞耻,也很少为此自卑。

她有自己的不服气。实习毕业以后直接待在了中餐厅,避免了寻找工作的空窗期,她凭自己双手吃饭,踏踏实实,因为酒店包食宿,花销都比别人少,工作以后再没向父母要钱,她哪里丢人,凭什么要低人一等?

但现在,此刻……她居然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羞耻。

来消费的客人自然能尽兴享受就好,谁会需要担心用餐以后的收拾问题?但周西芒在得体地送走客人以后,面对的就是这一桌狼藉。

她的工作,并不只是微笑着站在那边迎来往送就可以了。

“不要看。”她慌了神,又重复了一遍。

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工作中还有着这样狼狈不堪的另一面。说她是可笑的自尊心也没关系,但谁会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当面看到自己做这样的工作?

李济民都没见到过她这副样子,更何况现在她的男朋友是谢云辉。

她知道他们之间身份的差距,之前一直以为可以不必在意。却在他亲眼看到这场狼藉以后,自卑好像是一座休眠已久的火山,轰然在她内心中爆发开。

谢云辉沉默着,她盖住了镜片,他的双眼还睁着,能看到镜片上的手指发出微微的抖动。

不一会儿,他的手掌覆上周西芒的手。

“Simone。”他温柔地低声说话,“我只是想给你送点东西,正好看见你,所以想着不必再等到晚上那么久。”

周西芒一面捂着他的眼睛,一面想推他出去,声音微微发颤:“谢先生,可不可以到晚上再说?”

“Simone。”谢云辉如座大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只想看看你。”

在她这样狼狈的时候,他的情话带着暖意。她低下头,僵持的动作略微松动。

他察觉到了,轻轻地握住那双手,从自己眼前挪开。他再也没有向圆桌看一眼,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周西芒。

他从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盒子。

那是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黑色光滑的表面带着金色的螺纹,啪地打开,里面放着一串金箔纸包装的糖果,最顶端空了一个位置,应该是被谁尝过第一颗的味道。

周西芒还低着头,眼前忽然出现一颗糖果,是他细长的指尖递过来的。她抬头,眨了眨眼。谢云辉看着她,笑着提醒她:“张嘴。”

听到这话,她顺从地张嘴,谢云辉指尖往前一推,将糖果塞进了她的嘴里。

“甜吗?”

舌尖传来糖果甜津津的味道,水果的芳香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剑眉下的黑眸专注地看着自己,周西芒的心脏又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

“甜……”她沉迷于他的眼神,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笑着回答他的问题,“谢先生,好甜!“

“喜欢就好,”他想揉揉她的头,但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都梳到后面盘成圆髻,他担心弄乱她的头发,只好放弃,“这是我一个朋友那边新出的糖果,我尝过味道觉得不错,想着给你带过来。”

“谢先生你还有做糖果生意的朋友?”周西芒好奇地问。

“嗯。”他笑着说。

圆润的糖果在舌尖滚动,心中被一时的幸福填满,她说:“谢先生,你的朋友好多哦。”

虽然她也知道生意人人脉广,但是他的朋友有开乐器行的,还有做糖果生意的,哇,最好不要和她说,这家糖果生意也有他的投资。

谢云辉不知道她的心思,笑着把那盒糖果盒子递给她:“你喜欢就好,本就是想送给你的。”

想到他专程过来,就惦记着为了送她一盒糖果,心里的喜悦比那糖果还甜。她正要开口感谢,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声。

“老谢,你为了会女朋友抛下朋友,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

听到那声音,谢云辉的脸色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转头看向那里,见到王安宇走进来,双眉微蹙。

“你怎么来了?”他问。

“你这话说的,”王安宇埋怨道,“我怎么不能来?我不能见见你的新女友?”

周西芒双手握紧他递来的糖果盒,看看谢云辉,又去看了看走进来的陌生女人。

那个女人有一头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打理过的波浪卷,两颊微瘦,瓜子脸小巧精致,双眼妩媚动人,红唇饱满圆润,肌肤白皙似雪。她不止脸蛋好看,身材……周西芒看着那套白色的西装和职业套裙包裹着的“凹凸有致”,咝,脸蛋和身材一样不差,真是十足明艳的大美人。

她看向谢云辉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疑惑,他身边有这样的大美人,怎么还会看上她? 需要她那个当眼科医生的堂哥给他看看眼睛吗?

“Simone,”王安宇虽是不请自来,谢云辉也不好说什么,给周西芒介绍道,“这是我朋友,王安宇。”

王安宇?周西芒听到这名字觉得有些耳熟,记忆似闪电般划过,她想起来了,上周谢云辉为了李济民的事打得那通电话,也是叫手机那端的人——安宇。

哇靠不是吧她就是李济民公司的老板?

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好。”王安宇笑盈盈地,大方地伸出了她的手。

周西芒很是乖觉,立马热情机灵地回握住王安宇的手:“王总好。”

寒暄过后,王安宇的目光在周西芒和谢云辉身上穿梭,看到了周西芒胸前的铭牌,金色的底,黑色的字,上面写着周西芒的中英文名字。

“Simone啊,”她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在这里工作吗?”

周西芒不知道她的目的,只好点头应道:“嗯嗯。”

“哦……”她拖着意味深长的尾音,还往包厢的桌上扫了两眼,笑着对谢云辉说:“既然都在一个地方,刚刚怎么不带给大家见见?”

刹那间,谢云辉变了脸色。

他紧锁双眉,看着王安宇。

王安宇有意要表现自己的特殊地位,因此也不管周西芒在场,坦然迎着谢云辉的目光。

周西芒隐约能领会王安宇的话没有那么简单,内心蒙上一层阴影,双手不安地握紧了谢云辉给她的糖果盒子。

“有空吧。”谢云辉神色淡淡的,收回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回到周西芒身上,含笑说,“不是什么很特别的朋友,没什么见的必要。”

王安宇听着他说的话,脸色一时变得难看,不过她掩饰得很好,瞬间又恢复了笑容。

“好了好了,”王宇假装根本不在意谢云辉说的话,俏皮地说道,“我这个电灯泡呀,就不打扰你们小情侣约会了。”

说完这句话,她吐了吐舌头,插科打诨地掩盖着自己的失态,转身向外走去。

谢云辉看着她离开,叹了口气。

怕她有所误会,他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便说道:“安宇说话有时候没分寸,你不要往心里去。”

周西芒抱着盒子,看着谢云辉眨着眼睛,咦,他是在和她解释?

她的确是明白对方来者不善,却没有往心里去,谢云辉就在她面前,她不想为了无端的猜想搞得彼此不愉快。

她举起糖果盒子,唇角是轻浅柔和的笑意:“谢谢你的糖果哦,等会儿午休我可以拿去给同事分吧?跟她们炫耀一下我男朋友送的,嘿嘿嘿。”

见周西芒没放在心上,谢云辉安了心,抚上她的发顶,落下个轻柔的吻:“嗯,想分就分吧,晚上我等你回去。”

一想到晚上,周西芒的脸染上了浅浅的粉。谢云辉看在眼中,虽有不舍,想到后面还有工作,只好同他说了再见。

周西芒等他离开,才松了口气。方才见到他进来,她提心吊胆,生怕有同事会进来撞见他们。直到他离开,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小心地把谢云辉送的那盒糖果摆放在实木柜子的玻璃台面上,重新去做起收拾整理的工作。

端着盘子放到备餐车上的时候,她想到了王安宇说的话,她一出现,周西芒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她那样的直白,几乎没有试着隐藏她的敌意。

唉……她做着收拾的工作,叹了口气,心里不住地阿弥陀佛,求神拜佛。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千万千万,不要有什么麻烦找上她。

要找就找谢云辉去好了,她鸡贼地想,反正他是大佬,比她更有能力处理麻烦。

谢云辉出去时,王安宇等在电梯门口,没有让迎宾小姐帮她按下按钮,显然是在等他。

谢云辉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神色如常,走了过去。王安宇见他走过来,立时笑开,正想说什么,却见到他快步走过自己身边,原本以为他会走到她的身边,他却故意退开了两步,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笑容瞬间冻结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他,从来没想到会有一天,他会这样与她保持距离。

就好像……就好像他要和她刻意避嫌似的。

谢云辉礼貌地同迎宾小姐说了句话,迎宾小姐正被王安宇搞得不知所措,一听到谢云辉说往下,如蒙大赦,去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但王安宇很快整理了情绪,笑着同他说话:“你新女友挺可爱啊,方才饭局怎么不带人和大家见见。”

谢云辉记得周西芒不想兰多姆的同事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看了迎宾小姐一眼,担心王安宇会再透露有关周西芒的消息,就和善地对迎宾小姐说,让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不必再陪他们等电梯。等迎宾小姐离开,谢云辉才回答王安宇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见我主动带女朋友去见那些人?”

所以刚才在包厢听到王安宇的话,他才变了脸色。她明明知道他的习惯,可当着周西芒的面直接提出来,她希望他说什么?

谢云辉瞥了王安宇一眼,她一收到他的目光,顿时感到心虚。

“干嘛不带呀?”王安宇强作镇定,“这次的女朋友长得还挺可爱的,虽然不如你以前的那几个。哦莫非是因为她的工作……”

“安宇。”谢云辉沉声叫她,让她止住要继续说下去的话。他不打算和她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

他们等的那座电梯,跳起了暖白的灯光,提醒着客人电梯即将到来。“叮——”电梯在他们面前打开了门。

虽然生她的气,谢云辉还是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上前一步,替王安宇挡住电梯的门,示意她先进去。

可王安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抬起头,生气地瞪着他。

眉心一皱,谢云辉见她没有动作,也不打算继续耗着,转身往电梯里走,想要自己离开。

王安宇气得一跺脚:“你急什么?”

说罢,她气恼地推开谢云辉,自己走进了电梯。

谢云辉走进后,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想到他的举动,王安宇便抱怨了一句:“重色轻友。”

“安宇。”谢云辉沉声唤道。

听到他沉沉地叫自己的名字,她眉心一跳,触及到他的目光,心一横,继续抱怨:“我怎么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不理解你,你以前的女朋友什么样?为什么突然换成了这样一个……你问问别人,他们要是知道你找了个服务员,他们什么想法?”

“别人的想法,与我有什么关系?”他冷冷地说

看他神色冷淡,王安宇身形一滞。

她委屈道:“为了这么个女朋友,你在生我的气?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因为女朋友和我生气?”

“这么多年,你从前也不会故意想让我女朋友难堪,或者想挑拨我们的关系。”谢云辉冷静地戳穿了她的伎俩。

也就是周西芒脾气好,没有往深处计较。

“我哪有!”王安宇神色激动,为自己辩解,“我不过是顺嘴那么一说,前面那么多人都在,让他们见见怎么了?让他们知道她不好吗?她在这里工作,还能让他们多照顾照顾这里的生意呢。”

“不必了。”谢云辉冷冷地说,在她的面前,维护自己的女朋友,“Simone不喜欢特殊照顾。”她要是那样的人,和他之间早就是另一种走向。一想到这件事,他又想起她面对的那桌狼藉,不由心疼起来。

她其实不必做那样的事……

王安宇气愤地看着他,为了一个女朋友,他至于同她这样认真?

“哼!”王安宇别过头,不想理他。

“安宇,”他知道她生气,唤她的声音中带着他特有的温柔,神色却很凝重,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在提醒她。

“我们是朋友。”

一句话,划清楚了他们的界线。

王安宇不再说话,不甘心地咬着红润的嘴唇。她看向电梯的镜子,镜子中映照出一张惊艳的美人脸,美人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从外表看过去,就像是一对般配的璧人。

可是,他说的是——“我们是朋友”。

因为是朋友,所以希望明确保持彼此的界线,所以不希望两个人之间发生争吵,互相伤害。

了解谢云辉的人都知道,他有着自己的界线。

工作/生活,家人/朋友/同事/女朋友。在谢云辉自己的人际关系里,他很清楚地为这些关系划出了明确的界线。

正如他不会把助理变作女朋友,同样的,他也不会对自己的女性朋友出手。所以,在他们的圈子里,有不少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女孩可以很放心地和谢云辉成为朋友。因为和他做朋友,可以很安心,很放心,不用像担心其他男人那样戒备他。这世界上混乱的地方能有多混乱,大家懂得都懂。

王安宇是他的朋友,不是女朋友,不是情人。因为两家的关系,也因为他们多年的交情,他们的确会比其他朋友亲密一些,但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恪守自己划分的界线,从未逾越一步。

王安宇继续看着镜中的女人,她不服气地抬起了如天鹅般优雅的长颈,像极了一只骄傲的孔雀,正打算开出自己美艳的屏尾。

视线往上看去,她能够看到正平视前方,等待电梯降到一层的谢云辉,她能看到他干净利落的下颚,英俊完美的侧脸。

他是陪她一起长大的伙伴,在家人不支持她闯荡生意场的时候,支持她并指点她的“导师”。

她有过很多的男朋友,但谢云辉在她的心里,自有他的特殊地位。

她知道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女朋友能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她也知道这么多年,他对其他人恪守着自己的界线。

但那是因为,没有一个人有那样的能力能让他跨越自己的界线。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他来说也是特殊的,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而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差一个人去走过那条线,拥抱对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