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夕。

女孩和男孩结伴走在中央广场。他们是刚谈恋爱的情侣,还带着未褪去的青涩与害羞,连牵手都在顾及。两个人约定好一起迎接新年,并肩走着,等待着十二点的钟声。

烟花划破夜空,蹿升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也抬起头,仰望星空,欣赏烟花在那刹那间的美丽。

男孩看了一眼正为烟花倾倒的女孩,突然生了一个主意,胆子前所未有得大了起来。

两手放在嘴边,做成一个扩音器状,他鼓足勇气,对着夜空大喊:“周——西——芒——”

女孩惊诧地回头,看着自己的男朋友。

他对着明亮的夜空和璀璨的烟花大声说。

“我——喜——欢——你——!!!”

在那一瞬间,她笑了起来,是那样的甜蜜。

那些很美好的回忆,已经成了躺在时间长河中的浮尸,未来分歧的潮水席卷而来,把它们冲刷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碎片飘荡在河面之上,现在它们的身上还镀着一层回忆带来的、蜜色的光。不过想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碎片会逐渐失去颜色,最后没入河中,再也看不到了吧。

那是不近不远的过去。

周六阴沉的午后,女孩接到男朋友的电话,匆忙从酒店休息室跑出去,在酒店地下员工通道附近,看到正在等待着的男朋友。

男朋友手里捂着一个精致的蛋糕盒子,一见到女孩跑了出来,他喜笑颜开,迎了上去。

看到男朋友在寒风中等待,女孩感到心疼,她对他说:“今天这么冷,干嘛要过来?”

男朋友抱着蛋糕,笑着说:“今天你生日啊。”

听到男朋友这么说,女孩“啊”了一声,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男朋友刮了一下女孩的鼻子,有些得意:“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忘了吧?”

女孩有些感动,红着脸:“最近太忙了,都忘了日子了。”

“嘿嘿,”男朋友笑着,“还是你老公疼你吧!”

“什么老公!”女孩嗔道。“又没结婚。”

男朋友挺了挺胸膛:“迟早的事儿。”

女孩没说话,只是抿着唇角,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幸福感。在员工通道看守大门的门卫大叔都想说,啧,小情侣秀恩爱能不能换个地方?

男朋友把蛋糕递过去:“给,你爱吃的芝士蛋糕。”

“其实普通的蛋糕就可以啦,”女孩脸上是甜蜜地笑着,虽然觉得高兴,可她还是心疼地说,“那家店生意好,要排队等很久的。”

“那怎么行?”男朋友说,“我老婆的生日,当然要吃她喜欢的蛋糕啦。”

“谁是你老婆啦!”女孩害羞地抗议。

“好了好了,赶紧去休息吧,”男朋友催道,“下午还得干活呢。”他揉了揉女孩的头,“早就跟你说可以转行,非要待在酒店那么辛苦。”

女孩嘟起嘴唇,男朋友对她的工作抱怨了许多次,没想到生日还得听他啰嗦。

男朋友看出女孩不高兴,只好暂时住了嘴。他嘴上催着女孩赶紧进去,脚步却恋恋不舍,半寸未动。这样磨蹭着,天空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

一看下雨,女孩看男朋友两手空空,不由急了:“这怎么办?你没有伞,怎么回去?”

没有伞固然烦恼,男朋友不想女朋友担心,笑着安慰她:“没事儿,大不了我跑着去公交站。”

“那怎么行!”女孩双眉微蹙,担心男朋友淋雨,说道,“你等等我。”

说罢,她匆匆转身跑进酒店的员工通道。男朋友听了女朋友的话,乖乖等在通道门口,抬头嫌恶地看看下雨的天空。

“老天爷给个面子嘛,”他抱怨道,“我女朋友生日哎,哪有你这样不给人面子,还下这么大的雨。”

这话未免太不讲道理,每天生日的人那么多,难道老天爷都要格外关照吗?可在这位男朋友的心里,却理直气壮觉得老天爷就应该给自己的女朋友一点特殊关照。

不一会儿,女孩大口喘着气,跑了出来,手中多了把伞。

“带我的伞走吧。”她拿着伞,想递给男朋友。

男朋友没有接过伞,只担心地问:“那你怎么办?”

女孩摇摇头:“别担心我,我还得上好久的班呢。就我那下班时间,兴许晚上雨就停了。”

这话却没叫男朋友放下担心,他问:“那要是没停呢。”

呆子,女孩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她红着脸说:“到时候没停,你就带着伞来接我嘛。”

男朋友这才明白过来,傻乎乎地笑起来,也从女孩的手中接过了那柄藏青色的雨伞。

那是一柄很普通,很普通的雨伞,藏青色,折迭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他拿在手里,觉得这伞沉甸甸的,是世上举世无双的珍宝。

他撑开雨伞,走进雨中。这对情侣各自慢慢地挥着手,男朋友催着女孩赶紧回休息室午睡,女孩则催促男朋友抓紧时间去赶公交,两个人是那么地不舍,不舍和对方说再见。

可还是得分别,必须说再见。他们宽慰自己,分别是为了对方好,下一次还能再见,这样想着,男朋友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他持着她的雨伞,快步地走在雨中,偶尔回过头,看到女孩还在通道口看着他,他又一次地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去。女孩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不舍得,坚持站在那里,想等到看不到他的身影为止。

那个时候呀……

漫天的大雨敲击着地面,耳边是嘈杂的雨声,还有轰鸣的雷声,空中时不时划过闪电,天空昏暗一片,好像陷入了末日的黑暗。他回过头,看到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太阳明明已经躲进乌云中,他却觉得世界依然光明无限。

那是属于他的——sunshine。

“我不想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咙发干,发痒,她有些难受。笑容中多少有些苦涩,但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总是要说的。

莫说现在在她身边的人是谢云辉,就算没有这个人,她也一样不会回头。

既然已经接受了分手的事实,那么她就是认真的。从她扔出戒指的那刻起,她已经学着告别过去。

两个人之间陷入沉默,周西芒手机像是为了拯救她,响起了微信提示音,她低下头,打开微信,恰好是谢云辉发来的微信。

——今天我在姚宁,等你晚上下班?

她略一思索,便如实告知了自己调班参观朋友陶艺展。

——那要不要我过去?给你朋友捧个场?

谢云辉作为一个成熟的生意人,自然懂得这些人情上的世故往来。周西芒看着这条微信,被逗得乐起来,想到李济民还在旁边,生生忍了下来。她刚想回消息,眼角余光却瞥到李济民脸色不太好看。她刚想和善地给一个作为大学同学的关心,他却已经脸色发白地开了口:“你的戒指……”

她左手握着手机,能看到她的中指空空,已经没了原先的戒指。她听到他这样说,浑身一僵。

“不小心弄丢了……”想到自己主动把戒指扔到酒吧的舞池中去,周西芒一阵心虚。

她也知道那戒指对普通人来说价格高昂,但当时酒劲上头,加上急着想和过去做个告别。戒指被她看成过去感情的象征,被她果断地扔了出去。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她搁置在记忆的角落,一直到今天才翻了出来。

“要不我照价赔给你吧?”周西芒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这件事她自认也有不对的地方。那戒指价值不菲,她的处理方式怎么说都算不理智。

李济民自然能猜到个大概,生了些怨气,说话的语气带上了刻薄:“不用了,我还没这么抠门。”

周西芒认为自己也有做错的地方,也就没怎么回嘴。她不再说话,低着头,赶紧给谢云辉回了消息。

——不用啦,不过谢谢谢先生的好意哦。

她埋头发微信,李济民在旁边看着她,一想到她这么快就丢了自己的求婚戒指,幽幽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我太贪心了。”和她因为那些琐事闹到两人一见面没聊几句就吵起来的地步,怎么能再奢求别人回头呢?

在他说出那句话的同一时间,谢云辉回了微信。

——需要我去接你吗?

“一件旧物用久了,用习惯了,乍然离手,自然不习惯。一件瓷器在一个地方摆放久了,突然消失不见,也会觉得那个地方空落落的。”周西芒说得淡然,“人嘛,都会恋旧的,大家都会怀念过去,你没必要这样说自己。”周西芒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口中说着安慰他的话。

她说出这话以后,李济民紧接着问道:“芒芒,那么你呢?”

她一愣:“我?”

“芒芒。”他盯着她,试探着,想做最后的努力。

“我……”

阳光透过美术馆顶层宽敞的玻璃天花板,肆无忌惮地将金光挥洒在众人身上。周西芒沐浴着阳光,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躺在玻璃柜中展示的瓷瓶。

手中握着手机,拇指飞动,周西芒按着键盘,给了谢云辉答复。

——谢先生,来市美术馆接我吧。

“也许刚开始会有些不习惯,但是……”

但是我已经找到了新品,正在熟悉当中。她本来想这样说。李济民还在执着于过去的情意,而她已经踏上了新的方向。

“但是瓷瓶既然已经碎了,就没有复原的可能。刚开始会有些不习惯,后来……也就适应了。”

她说得委婉,也没有说出自己已经开始新恋情的事实。说这话时她还是有些愧疚的,可能是因为她还顾念他们的情分,同时也因为她同意了让谢云辉来市美术馆接她。

这是仓促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李济民试着想和她复合,这让她有些担忧,担忧他依然会锲而不舍地追着她。周西芒希望这是自己多虑了,可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决定这样做。

她很不希望会走到那一步,也很不希望带着谢云辉出现在李济民面前说:“嗨,这是我的新男友。”已经分手了,之前吵得那样难堪,能不能在给彼此保留最后的体面?

更何况,如果那样的事真的发生,那么她多少就有利用谢云辉的意思。

她是真的很感激他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因为这感激,一想到她有利用谢云辉的可能,她便觉得过意不去。

分手后本该有段适应期,也应该有一段伤心难过的日子。但也许是应该感谢那份让她脚不沾地的工作,还有谢云辉及时的出现。他是个温柔有耐心的男朋友,幽默风趣,愿意逗她开心,往更私密的话题说,做爱技巧也是一流。她忙着工作,还有和谢云辉谈恋爱,而到现在她才发现因为他们,自己没有困在过去的回忆中,悼念自己那份逝去的爱情。

她叹了口气,谢云辉的出现实在是……他的出现真的是太好了

他像是童话中,带着金光的王子,温和又强势地走进了她的生命里。

他在她陷于危难之际,从性骚扰的危机中解救了她;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候将她安全地带回酒店,没有趁人之危;在她因为和男朋友分手难过的时候,适时地提出了谈恋爱的请求;在她想念他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在姚宁和她来一场走在杨舜湖边的惊喜约会;也会在她提出要求之后,拿出齐全的体检结果,同意换个酒店;也会在两个人第一次的夜晚,给她一场难忘的体验……

他帅气,多金,看上去无所不能。他可以宠着她,哄着她,满足她的愿望。也许他做的那些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还暗示过,只要周西芒心有所求,他可以满足她很多,很多的心愿。她无法不为这样的男人所倾倒,很难不为他沉醉。可越喜欢,她越需要克制自己,控制自己的心,不能让它变得更加贪婪。

她不能依赖谢云辉。

她没法全身心地去依赖他。因为她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抽身而去,她不过是他诸多女朋友中的其中之一。

对他的依赖不能上瘾,上瘾则意味着她会沉沦,会堕落,会迷失在那虚幻的童话里。

她很清醒,李济民和谢云辉,一个是现实,一个是童话。

现实是一地鸡毛,拍碎了拍散了,一地的乱七八糟,生活的琐碎,利益的计较埋葬了四年的爱情。童话是虚幻的美梦,身在梦境时,为美梦萦绕,那甜蜜的滋味是真的很美好。可美梦总有醒过来的那天,等她醒来了,美梦也就不存在了。她没有那么天真,觉得自己能一直留住谢云辉,让他一直待在自己的身边。

四年,这是她和李济民的时间,周西芒想,她和谢云辉应当不会超过这个时间。想想她第一次见他正和他女朋友待在一起,距今为止,也才四年而已,这四年中他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女朋友。周西芒自觉没有特殊的地方,他也说过,自己是小葱拌豆腐。两个人都明白他们这段恋情不过是一时的消遣而已。他怎么可能会陪伴自己超过四年之久呢?

她和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不会走到最后的。

李济民也好,谢云辉也好,终归只会是她人生中的过客。或者换一种说法,世间的情侣并不能个个都能终成眷侣,更多的是一起走过一个站台,也许在下个站台,就得跳下车,奔向不同的目的地。周西芒就是李济民和谢云辉的一处站台,他们也许会从她这里经过,也许会和她一起牵着手乘着车一同见识过美丽的风景,但她不会成为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今朝有缘相聚,也许明天就会面临分离。谁离了谁不能活?谁和谁也不见得能走完一辈子。爱情难得永恒,因为难得才珍贵。人心善变才是常态,与其执着漫长,望不到尽头的一辈子,不如活得宽容一些,在该放手的时候潇洒放手,在该放下的时候坦然放下。

她言尽于此,李济民终于想通,知道自己若再纠缠,未免有死缠烂打的嫌疑。他嗫嚅嘴唇,终于不再执着与她复合,无声地离开了周西芒的身边。周西芒见他离开,松了口气。

顶层玻璃天花板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一抬头,滂沱的大雨汇成了盖没天花板的雨幕。

天,下雨了。

陶岚从招呼的客人中抽身出来,见到了李济民默默走开,她飘然而至,来到周西芒身边,惋惜地看着李济民的背影离去:“想好了?破镜没法重圆了?”

周西芒问了个问题:“破碎的瓷器还能再修复吗?”

说到瓷器,陶岚挑眉:“想试试?”

……当她没说。

陶岚哈哈大笑,也知道周西芒是什么意思,于是可惜地说:“行吧,也不勉强你了。”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虽然可惜,但该散场时就只能散场,没有转圜的余地。

周西芒想走时,陶岚执意要把那件碎瓷送给她。

“新婚礼物是送不出去了,这件就当是你分手的礼物吧。”

周西芒哭笑不得,分手也是值得送礼的大事吗?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陶岚说道:“也没什么不好的,恢复了单身,单身自由,祝你单身快乐吧。”

这……她抱着精致的礼盒,觉得这件礼物沉甸甸的。

她不是单身哎……

她已经有了一个新男友了!

但朋友盛情难却,周西芒却之不恭,抱着红色的礼盒出了市美术馆的大门,看着满天的大雨犯了愁。

那雨太大,豆大的雨珠不断坠落,在凹陷的地沟里汇成一条小河流,雨珠噼噼啪啪地敲击着小河流的河面,激起了密密麻麻的涟漪,像是人皮肤上无数颗细小的鸡皮疙瘩。

这样大的雨,周西芒没有带伞,不知如何是好。她正犯愁,身后响起了李济民喘着气的喊声。

“西芒!”

她不知道李济民还有什么话要说,一回头,他带着一把伞跑了过来。

她错愕地看着他,他的样子,难道是从地下停车场,自己的车子内拿了雨伞?

他手中有雨伞,一开口却是:“我看你没带雨伞,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假如她不是和谢云辉约好来接她,假如她是真的一个人没带伞不得已要回酒店的宿舍,她可能就会答应。周西芒也不矫情,不会在艰难的时刻拒绝别人的帮助。当成大学同学顺路带自己一程未尝不可。

但谢云辉会来……她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

像是知道她会拒绝,李济民接着递上了雨伞:“拿着吧,别淋湿了。”

她抱着红色的礼盒,咬着嘴唇,退后了一步。

他眼睛一暗,却还是坚持递上那把雨伞:“西芒,这是你的伞。”

周西芒看着那把雨伞,久远的记忆终于浮现在脑海,她怔在原地。

这两个人一同看着那把雨伞,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大雨中,一辆黑色的梅德赛斯AMG S65L从大门进入,朝着市美术馆的入口正门开去。在见到周西芒的身影后,那辆梅德塞斯突然停了下来,停在了宽敞道路的一边。狂风暴雨中,梅德塞斯之前还在发出有力的引擎声,但突然熄了声,没了动静,看起来是不想惊扰到谁。它静静地停在雨中,车身稳如磐石,似乎无论多么大的风雨,都不能让它移动半寸。

市美术馆的廊檐又宽又高,为两个人挡住风雨绰绰有余。周西芒与李济民面对面站着,因此她没能及时发现那辆梅德塞斯就停在不远处。

雨刷器啪嗒——啪嗒——,机械有规律地拨动着,尽忠职守地为主人擦拭着从高空坠落下来,撞击在车窗玻璃上的大量雨水,加上车内开着的空调,吹得车窗玻璃很明亮,很干净,提供了很宽阔的视野,能够看到市美术馆正门前发生的一切。

梅德萨斯依旧没有动,在不知何时才能停下的雨幕中,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