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枕山心里有些异样。

他认知里的妖怪是冷血无情的,柳如意这个人乍一看也的确如此,可她身边竟能有这么多的人簇拥,甚至知道她害怕什么,那她是不是就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堪?

正想着,如意突然开了口:“宋大人,张氏既然当真是自杀,沈岐远为什么要冒大不韪将云程定罪?”

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宋枕山别开了头:“还能为什么,他的职责就是维护这一代帝王所在的王朝稳定,眼下的大乾打不起仗,张氏就只能是死于情杀。”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呢?”她眼眸幽深地盯着他。

心里略略一沉,宋枕山闭了嘴。

“我试过将匕首扣在云纹吊环里,再以背撞上去——沈大人没说错,这样的布置,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匕首总是会往旁边歪斜,从而不能刺入背心。”如意抬了抬下巴,“那么张氏是怎么做到的呢?”

她顿了顿,手指挽起耳边碎发:“听说张氏的尸体,在运回徽州的路上落进了河里,找不到了。我原本还想仔细看看,也没了机会。”

“有什么好看的。”宋枕山道,“所有疑点都在验尸检录上写着。”

“燕宁验尸手段高明,我自然信他,只是,他能验的都是寻常人的尸体。”如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倘若那张氏,有别的来历呢。”

“刑部司办案讲证据。”宋枕山镇定地回视她,“你说这些话,可有凭证?”

如意看过一眼张氏的尸身,她记得张氏的手腕上有一颗小红痣,与自己手上的一模一样,只是当时她没深想。

可刚刚动用大量妖力,手腕那红痣倏地烫了起来,如意才意识到,那红痣是柳如意献祭时留下的伤口。

那么张氏手腕上那个,是巧合还是也献祭过?

她正想着,宋枕山突然开口:“凡人向妖怪献祭肉身是绝密的禁术,哪是人人都会的,你不用想太多。”

绝密的禁术?

如意挑眉:“那柳如意一个大家的闺秀,如何献祭请来了我?”

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尖,宋枕山抿了抿唇。

意识到有点不对,如意走到他面前,眯眼盯着他:“你知情。”

“不。”他别开头。

如意倏地收回了撑住穹顶的手。

暴雨顷刻而至,原本就涨水了的临安城更是风雨飘摇。

宋枕山变了脸色:“我知情。”

重新撑住穹顶,她抬起下颔,示意他说。

“我答应过他保密,但你若非要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垂眼,“是沈岐远,他当初掐算到了你大劫的时间,故意告诉了柳如意献祭的秘术,”

当时的柳如意刚刚得知贺泽佑要另娶的消息,急火攻心,走投无路之下寻了短见,是沈岐远救了她,给她指了生路。

献祭肉身给妖怪很简单,但若要请到如意这样的大妖,需要极其具有诱惑力的饵。

沈岐远用的饵,是他自己的心头血。

他的血本就香甜,更何况是心尖上那一抹,再加上如意作为鹊妖最爱的千年柳树枝,终于是顺利将她引到了人间。

“你就不好奇,他那么高的修为,为何只做了青神么。”宋枕山道,“他可以上九天,神位也不会低,但不管他师父和其他神佛怎么劝诫,他都一意孤行地要来人间。”

沈岐远喜欢人间,因为只有在人间,神仙和妖怪才能共处。他可以用自己的神识撑起一片天,在这片天之下,他才可以肆意地靠近她。

“第一次看见你们在一起,我以为他得偿所愿了,倒不曾想,你竟从未对他动过心。”宋枕山眼含讥诮,“真是可怜。”

心口窒息般地一停,接着就飞快地跳动起来。

如意茫然地按了按自己的胸脯,脑袋里好似闪过一些朦胧的背影。

春色盎然的林间、秋风萧瑟的湖上、炼狱谷的烈火里、鹧鸪山的地洞里,那个背影始终挺得笔直,墨发垂背而束,风华绝代,世无其二。

她想看清楚些,但许是雨势实在太大,淋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眼眸闭上,沈岐远的脸倒是逐渐清晰。

“如意。”他生气又无可奈何。

“如意。”他克制又隐忍地在她耳边轻唤。

“柳如意!”他背脊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天边雷声再起,却没有朝她的方向滚袭,而是远远地,声势浩大地往慧明山的方向而去。

第93章 哪里值当

如意在这漫长的几千年里,有过不少的伴侣,她亲手替他们立下的坟都有十来座,一坑一墓一柱香,都堆在万妖窟旁。她高兴的时候就把它们排成一字,不高兴的时候就把它们排成人字。

没有人值得她伤心,或者说这千百年来,没有谁真的让她动过心。

而沈岐远,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如意就觉得有些不同。

不是因为他与魏子玦长得七分相似,也不是因为他气势强盛,是倚在他怀里,她莫名就觉得安心。

即将成为妖王的大妖怪,时刻都提防着旁人的刺杀,如何能在一个陌生人怀里感到安心呢。

她就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才乐意靠近他。

沈岐远对她没有一个神仙该有的矜持和戒备,与其说是她霸王硬上弓,倒不如说他才是最高明的猎手,一开始就将自己伪装成了猎物的模样,引起她难以消磨的兴致。

原以为他是寻求刺激,没想到竟是认真的,连她来人间的机遇,都是他的费心图谋。

沈岐远早就把自己的心捧给了她,炙热又滚烫,是她没在意。任他在自己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剖白,也只当是助兴的诳语。

所以在画舫上知道她放走了云程,他才会气成那样。

不,如意现在回想当时沈岐远的神情。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难过吧。他瞒天过海地想与她厮守,她满心想的却是成全另一个男人。

雷声如巨石刮顶,夹着轰鸣声一路奔向慧明山。

她回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哪里值当。”

宋枕山对她这态度十分不满,刚想再说点什么,如意却就动了。

她将自己一半的妖力汇聚成珠,放在了他的手心,而后便收了撑着穹顶的手。

宋枕山连忙借力将另一半穹顶撑起来。

再抬眼,露台上已经没了如意的身影。

他皱眉看向远方雷起处。

慧明山上洪水横流,百年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顺着浑浊的雨水一路跌落山腰。电光在山后撕裂苍穹,黑沉沉的天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山顶的空地上的土已经焦化,沈岐远盘坐圆石之上,背脊挺直,周身绕浮着纯白的微光。他闭着眼,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又重新被覆盖。

天罚不会对任何神妖留情,再高的修为,扛三下也是肝胆俱裂。

他不由地想起多年前那场神妖大战,兵荒马乱的战场里,也曾落下过天罚。

她以身受下,败退万妖窟;他功德圆满,胜登凌云殿。

那时候他就很想问她为什么会引来天罚。可惜之后的千年里,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天雷透身,周遭的白光如碎裂的瓷片一般飞溅开去,沈岐远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白茫茫的一片伴随着刀剑刮蹭的嗡鸣声,持续不断。

有人好像朝他奔了过来。

巨大的轰鸣声里,她扑上来张开手臂,将他紧紧地护在了怀里。清冽的雨水味道混着淡淡的酒香,充斥着他的鼻息。

是谁呢?

他脑海里好像有答案,但那答案被狂风拉扯开去,不管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意识消失的前一瞬,沈岐远释然地松开了一直皱着的眉。

“沈岐远。”如意抱着他,被近在咫尺的天雷吓得站不直腿。想唤醒他,但怀里的人好像昏过去了。

他这么厉害的神仙都能昏过去,也不怪她怕这雷声了。

如意咽了口唾沫,半眯着眼往天上看了看。

电光如同被禁锢的鱼,罩在乌云里,没有再继续往下落。

她眼眸亮了亮。

是了,天雷不劈凡人,她现在是凡人的身子,可以免遭这酷刑。

揉了揉发软的腿,她费劲地将沈岐远扛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地上焦土厚得如同铁板一般,看起来天雷已经落过不止一道,她来得迟了些。好在身上这人还一息尚存,只要回去好好养着,应该能恢复。

脑袋里崩出了些养天罚之伤的食谱,如意有点纳闷。怎么会记得这些东西?她又没受过天罚。

摇摇头,她抓紧了沈岐远的胳膊。

天雷可免,这大乾内外的暴雨之势却是免不了,如意一回到会仙酒楼就继续撑起穹顶,沈岐远被安置在三楼的厢房里,她一回头就看得见。

宋枕山看着她狼狈得不成颜色的裙摆,以及虽然昏迷但是没有什么皮外伤的沈岐远,动了动嘴角,终于是没有再说什么。

这场大雨持续了整整三日,就算有穹顶撑着,临安城里不少低洼的地方还是被淹了,街道上的积水没过了膝盖。雨后寒流瞬至,和着没退的水,冻得人哇哇直哭。

如意和宋枕山是被酒楼里的人抬进各自的房间的,两人都精疲力尽,不知何时就失去了知觉。如意的脸色尤其苍白,整个人如同一张濡湿的薄纸。

拂满和小荷叶都急得直哭,贺汀兰倒是勉强稳住了心神,拿了热水给如意擦身,又换了衣裳,确认她只是累得睡着了,还给她煮了些清粥。

雨后第二日,街上排起了长长的领救济粮的队伍,会仙酒楼也大开其门,布一些粗面馒头与粥食给遭难的百姓。

如意就在一片嘈杂声中睁开了眼。

“东家东家。”赵燕宁竟是第一个凑上来的,神色紧张地问她,“我是谁?”

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如意一把推开他坐起身:“我是累了,不是傻了,你问的什么话。”

屋内几个人都齐齐松了口气,拂满红着眼道:“您也睡,睡太久了,我很,很担心。”

摸摸她的脑袋,如意问:“外头雨停了吗?”

“停了,大家一切都好,酒楼也没什么损失。”贺汀兰犹豫地道,“只是沈大人……”

心里一紧,如意抓住她的手:“他怎么了?”

几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皱眉,也顾不得别的,踩上绣鞋就出去找人。

昏迷前沈岐远是在三楼的,但三楼毕竟不是住房,他们应该将人移到二楼了,二楼这么多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