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玦闻声回头。

目之所及,方才那姑娘被几个恶人押住,姣好的脸庞因受惊而变得苍白,身子也如破碎的风筝般摇摇晃晃。

她仓皇间看见了他,长眼里泛起一抹涟漪,漾着月色柔软地蔓延。风拂过她垂落鬓边的耳发,脆弱又无助。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他想也不想地就冲了上去:“放开她!”

几个老婆子被他这一身铠甲惊着了,纷纷后退,如意抬眼就看见他站在了自己跟前,有些焦急地问:“怎么回事?她们抓你做什么?”

她忍不住笑了笑。

沈岐远像一只清冷的狐狸,魏子玦却是她最忠诚的猎犬,哪怕都不记得她了,却还是会无条件地护着她。

魏子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晃花了眼,有些无措地捏了捏剑鞘:“你……”

“我是会仙酒楼的东家。”她懒洋洋地与他见礼,“来收今日酒宴的账,却不曾想这侯府主母不肯给,还要抓我。”

“你胡扯什么!”旁边的婆子急了,“休要污蔑我们主母,钱分明给你了。”

“大乾的规矩,先按印,再结账。”如意摊手,“账单上有我的私印吗?”

就算告去衙门,也是要以印鉴为准的。

文贞雪得为她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几个婆子被噎住,魏子玦看了看她们那心虚的模样,眉头皱了起来:“走,我带你去与侯爷说。”

如意朝他一笑:“多谢将军。”

婆子见势不对,连忙道:“请将军和东家等一等,我们这便去将银票拿出来,侯爷今日宴客事忙,不好去他面前提这个的。”

八千两银票虽然让人肉疼,但今日婚宴若变成笑话,那才更是要让侯爷和老夫人怄死。

咬咬牙,老婆子回去给文贞雪传话了。

魏子玦松了口气,侧头刚想说什么,就发现旁边这人正在看他。

她的眼眸很深邃,里头幽幽含光,多对视片刻仿佛都能将人的魂给吸走。

狼狈转头,魏子玦沉默片刻,突然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姑娘。”

如意笑了:“是啊,见过,就在几百年前。”

她说的是实话,但听在凡人耳朵里难免荒谬,就只能当做有缘的另一种说法。

也太有缘了些,分明刚刚才认识,他却忍不住想护着她,甚至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她。

这太疯狂了。

有些恐惧地后退了两步,魏子玦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如意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轻笑道:“将军在战场上千军万马也不怕,难道还怕我一个弱女子?”

“没有。”他下意识地反驳,却不敢再靠近她。

她收回目光,也不再说,只等着那几个婆子回来。

文贞雪骑虎难下,气得直摔东西也只能让人将银票拿来给她。不过这次她们长了心眼了,先让如意按印。

如意也大方,将印按上去再接过银票。

“两清了。”她笑开,“祝夫人和侯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话是好话,但对面的人听了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意也不在乎,扬扬银票就往外走。

旁边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知道,但她没侧头,就看什么时候肯开口。

一,二,三。

“姑娘。”魏子玦艰难地喊住了她。

他心里有太多疑惑了,也下意识地觉得不能与这个人这么擦肩而过,犹豫半晌还是开口:“眼瞧着宴席要散了,姑娘可愿与我去狮子楼上一叙?”

听着不太正经,他连忙红着脸补充:“家里有长辈要过生辰,我太久没有回临安,对酒楼席面一类不太熟悉,还请姑娘分说分说。”

面前的女子含笑看着他,那目光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

他正觉得无地自容,她却点了头:“好,将军请。”

身上铠甲没换,也没来得及去跟泽佑道别,魏子玦还是跟着她走了,亦步亦趋,仿佛已经这样做了很多年。

原本今日还有些暖阳,到宴席散的时候,外头的风里就已经又夹上了雪。

周亭川坐在车辕上看了看天色,忍不住道:“该换一辆车出来的,今日怎么就选了这辆薄帘子的。”

一小簇雪顺着风吹进车厢,落在他的衣袖上,半晌也没化。

沈岐远低头,动了动自己有些冷僵了的手指,嘲弄地道:“是啊,我怎么偏要选这辆车。”

她那个人,会心疼谁呢?作践的还不是他自己。

“亭川。”他闭眼问,“到半个时辰了吗?”

其实早就到了,但周亭川顿了顿,抿唇答:“还差一炷香。”

“嗯。”沈岐远没有拆穿他,“那不等她了,我们走吧。”

第76章 她与他的心意,是相通的吗?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编织精巧的烛彩笼自供神街西起,一溜儿亮透了半个临安城。

如意坐在狮子楼二楼最好的位置上,正好能瞧见镇街牌坊下对峙的两支舞狮队,狮头惟妙惟肖,舞得也活灵活现。

她就爱看这些人间的小热闹,虽是笨拙复杂,却也是山林间绝不会有的。

旁边这人却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他没有看下头,只借着端酒的动作怔怔地望着她。

他在困惑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这般在意,也在困惑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想得更深些,甚至起了戒备,暗忖她该不会是邻国派来的奸细。

可是邻国多蛮夷,女子生得高大且轮廓深邃,面前这人却像一弯上弦月,纤细优雅。

她应该过得养尊处优,所以十指如葱不沾烟火,髻上的玉簪珠环已是华贵,颈间还缀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不经意侧头与他一笑,笑容却比那珠光还莹润动人。

“我渴了。”她点了点自己手边空空的酒盏。

没有客套,也没有寒暄,她的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

魏子玦鬼使神差地就拿起酒壶,给她斟了一小杯。

面前这人满意地点头,捻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抿唇细品,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杯沿。

“将军与宁远侯爷熟识,我却没见过将军。”她突然开口,“想来将军是有四年没回临安了。”

“岂止四年。”他下意识地就答,“我与泽佑年少同伍,本是该一直在一起,谁料十二岁上家父被派戍边城,我便也只能跟去,算一算有七年了。”

“哦?”她好奇地眨眼,“边城日子苦不苦?”

怎么会不苦,临安是丰饶热闹的,要什么有什么,边城却几乎都是荒村,他十二岁之后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一块白馕。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的职责就是守好边城,不让蛮夷侵扰百姓。

魏子玦心里情绪翻滚,但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他还是只说:“挺好的。”

对面这人望着他,眼里竟是一片了然。

他看着,觉得有些不解,不解之后还有些生气。一个无忧无虑的临安女子,凭什么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呢?她知道什么?好比这隆冬的雪,在临安是风花雪月,在边城便是尸横遍野。

她见过那地狱一般的场面吗,知道他们这些行伍之人穷尽一生也过不去九河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深吸两口气,魏子玦愤懑起身,刚想开口告辞,就听她淡声道:“坐下。”

笑话,他堂堂镇南将军,难道要听她一个庶民的命令?

……但她好像不高兴了,唇角的笑意消失,眉宇间也夹杂了一抹不耐烦。

暴躁地踟躇两步,魏子玦还是坐回了原处。

如意没好气地嘀咕:“都多少年了还改不了这燥怒的脾性。”

“什么?”

“我说。”她转头看向牌坊的方向,“要开始二龙戏珠了。”

下面的两支舞狮队你来我往,疯狂争夺高柱上挂着的绣球,引得围观百姓纷纷叫好。

如意托腮看着,漫不经心地道:“临安城里有个说法,二龙戏珠的绣球从高柱上落下来的瞬间,是神仙也会探头的精彩好戏,所以在那时候许愿,最容易被神仙听到。”

魏子玦纳闷了:“还有这种说法?”

“大人有什么愿望吗?”她顺势就问,“升官发财?娶妻生子?”

“不。”他认真地道,“我想带着大乾的士兵,打过九河去。”

八年前大乾为了平息战乱,将九河以南割让给了邻国,在那之后的每一天,他们这些边关将士想的都是怎么收复失地,怎么救回同袍。

这愿望太大,神仙听了也不会理的。

眼看着绣球从柱子上掉下去,魏子玦只嘲弄地笑了笑,并未许愿。

当今圣上与先帝一样,要的是天下太平,要的是城镇繁荣,他们不会想打仗,更不会让兵权旁落。他此次回京,除了来赴泽佑的大婚宴席,便就是要来交权,然后闲养在临安。

十九岁的统领,已经在边城有了太高的威望,不适合再继续戍守了。

如意“唔”了一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一世的阿玦可算是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事。在此之前,他好像都是为她而活的一般。

“有个问题想问姑娘。”魏子玦突然开口。

如意侧头看他。

他脸上又浮了些绯色,桌上放着的手也紧握成了拳,迟疑半晌,却还是问了出来:“姑娘可否婚配?”

提起这茬,如意就笑了:“宁远侯爷与将军书信来往这么多年,看来是半个字也没提我。”

魏子玦一怔:“此话……何意?”

她没答,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魏子玦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