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与会的重臣们,显然又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和淡定,视线频频往角落看去。虽然是贺星回能做出来的事,但是让皇长女给他们做会议记录,还是让人忍不住有些忐忑。

其实这两年来,贺星回召集众臣议事的次数,已经大大减少了。

一方面是各方面的发展都趋于平稳,不像从前那样什么事都需要她拿主意,另一方面,则是在经过不间断的调整之后,官员们的能力和素质都大为提升,各部门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能够很好地处理职责范围内的事务,不会一出事就急着上报。

所以,这回贺星回突然召集众人,便不免令人猜疑。

像韩青那种想法,也不单是他一个人有。所以一有这种“似乎要有大事发生”的情况出现,就叫人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相比于他们,袁嘉就要从容得多了。虽然心里也很新鲜,但还是时刻谨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和责任,并没有四处乱看,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不过,众臣们不断看过来的视线,还是给袁嘉带来了一点影响,让她连坐姿都比平时更加笔挺一些。

坐在她身边的是严意,跟她一样坐得端正笔直。

直到贺星回从后面走进来,她们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向面前的纸张,准备开始记录。

而贺星回上来第一句话,就让不少人心惊胆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开明这个年号也用了十二年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对年号不满意吗?想……换一个吗?

前朝的时候,年号还是随皇帝的心意更改的,有时候是为了记录某事,有时候是为了庆祝功勋,有时候甚至是觉得这几年运气不太好,换一个年号转运,总之,一个皇帝任期之内,两三个年号不算少,七八个年号不算多,最多的有十几个。

如此一来,除了必须要熟记这些内容的朝廷官员之外,大部分人光是记年号就已经晕头转向了,十分不方便。

本朝立国之后,为了便于记事,一位君王只用一个年号。

开明虽然是贺星回取的,却是皇帝的年号。她现在这么说,怎么能不让人多想?

于是殿内安静了片刻,才有人出声附和。然而贺星回的想法,显然跟他们不一样,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又回忆起这十二年来的艰辛,以及所取得的成果。

最后,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如今四海升平,国库丰盈,朕欲修整天下道路,深入每一个村寨,以提升交通速度,加强地方与朝廷之间的联系,诸卿以为如何?”

原来只是要修路。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其实各地的官道,每年都有人在维护的,这也是官员考核的内容之一。官府在当地征发徭役,做的也都是这些事。不过除了官道之外的道路,倒是很少修整,基本上都是百姓踩踏而成。

反正只要不让马车行走,仅靠人力,道路就算崎岖难行,问题也不大。

不过贺星回想修路,也没有人反对。国库的钱赚了,就是要花出去的,至于花在什么地方,多半都是看掌权者的心意。比起给自己修陵墓、修宫殿来说,给百姓修道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完全没道理阻止。

何况现在坐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贺星回自己的班底,就更不会在这种事上反驳她了。

这跟贺星回预想的差不多,她站起身道,“那就让工部拟一个章程,尽快传达下去,让各地筹备起来,列出计划。对了,下面进献了一种很神奇的材料,朕以为,用于修路,当可如虎添翼,诸卿可愿与朕同往一观?”

那当然不会不愿意,于是一行人便都起身,跟随贺星回往后花园走去。

一到这里,他们就看到了一条洁白平坦的道路,直接穿过整个花园。

走近了细看,才会发现,这并不是用汉白玉石铺成的道路,而且上面其实有一些轧出来的细小花纹,并不是完全光洁平整。可是人的脚踩踏上去,感受到的是绝对的平整,坚实。

贺星回又让人拎了一桶水过来,泼在路面上。

因为路面平整,那些细小的花纹还可以把水引导到两边的沟渠之中去,所以路面上几乎没有积水,更不会像正常的土地那样,雨天一片泥泞,轻易就弄脏了靴子和衣摆,晴天更糟糕,尘土飞扬,走一趟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

众人走了一趟,连鞋底都还很干净,都不由点头,“确实是好物,只是不知与汉白玉石相比,造价如何?”

“那自然是远不能比。”贺星回笑道。

这个时代又没有合成的石料,皇宫里的汉白玉石全都是一块一块从山上开采下来,再仔细凿成平整的石板,最后精心铺设,须得数年功夫才能完成,费时费力费人,其中的成本难以计量,也只有皇家才能承担得起。

而这条水泥路,铺设不过花了几天的时间,加上开采矿石,烧制水泥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众人这才明白贺星回的意思,“陛下说修整天下道路,是想都修成这般模样?”

贺星回点头,“不错。”

所有人都不由得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能把这种路铺到大越的每一个村落,往后的交通将会是何等便利,而朝廷又何愁不能增强对各地的管辖?此外,原本就十分兴盛的商业贸易,必然又会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不管哪一条,都实在是让人很难不心动。

虽然这必将是个大工程,不过这也就是朝廷的底气了,五年修不成就十年,十年修不成就二十年,只要不惜成本,总能做成的。

工部尚书更是激动得差点揪断了自己的胡子,他反复在水泥路上走来走去,感受着脚底的触感,又不断详细询问这“水泥”的各项数据。不过贺星回哪里记得这许多?直接道,“回头朕就让人去工部报道,听你们调遣。今年之内,先把京城的道路修整出来。”

“是!”工部尚书大声应道,“臣这就回去准备。”

他一走,其他人也就不好继续逗留了,便也纷纷告辞离开,回去之后就勒令下面的人全面配合工部的工作。

别看烨京城繁华富庶,是天下第一城池,其实城内也并不全是石板路,照样有泥泞不堪之处。早一日修整好,他们也能早一日享受。

等朝臣们走了,贺星回才朝袁嘉和严意招手,“你们来。”

两个女官小心翼翼地踩到水泥地上,眼中都是惊叹,严意更是直接道,“这路若是能铺到每个村子里,那就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功德啊!”

贺星回笑了一声,“就算修了路,也还需有人去盘活它,那才是真正功在千秋的大业。”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奏折递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袁嘉伸手接过来,和严意对视了一眼,两人这才凑到一起,低头翻看。

这就是陆裳那本奏折,看到她在当地完成的种种壮举,两人都不由替她高兴,待看到她建议在全国各地都设立妇女联合会,两人眼底更是流露出了几分惊喜和激动。

贺星回给她们看这个,分明是要将这件事交给她们去办的意思。

其实贺星回本来想直接在小朝会上讨论这件事,但是又转念一想,觉得既然目前还是“民间组织”,那就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不如先操办起来,等到时机合适了,再由朝廷进行监管。

所以见两人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她便点名道,“袁嘉,这个妇女联合会的事,就交给你来负责。你是《女报》的主编,这份报纸在女性之中颇具权威,正好以此为阵地,尽快把人手组织起来。”

“是!”袁嘉应了,又道,“框架还是用陆裳阿姊的这一套吧,让官眷们参与进来,最大限度地降低阻力。”

贺星回颔首,“可以。”

袁嘉便低头盘算起该从哪里入手来。

“至于你。”贺星回又看向严意,“朕听说,你在京城百姓之中颇有人望?”

严意有些赧然,“不过是一点虚名。”

她以前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多了,可是进了秘书省,来到贺星回身边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始终只是浮于表面,只能解一时之难,并没能真正帮助到底层的百姓。

于国于民无用,确实只是世家邀买名声之举。

“话不能这么说,你有心,也有行动,这就比大多数人强了。”贺星回道。

严意也已经反应过来,贺星回不会平白无故问起这些,便道,“陛下可是有事要吩咐她们去做?”

“可以这么说。”贺星回点头,“陆裳在奏折里提议,说最好让妇联经济独立,这样办起事情来才不会受人掣肘,朕也是如此认为的,所以预备在全国范围内铺开一个邮政体系,帮助百姓传递信件和物资,也正好可以深入人群之中,与妇联相互呼应。你更熟悉底层的百姓,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严意立刻明白了贺星回的深意。

考虑到阻力问题,妇联里免不了要吸收许多官眷,但是这样一来,就难以避免地会有些高高在上,就像她以前做的那些事一样,尽管有心,但却无法深入民众。如果再有底层的妇女作为补充,就会更加完善了。

而这个邮政系统,因为是便民服务,也注定会比妇联更加贴近底层百姓。贺星回将赚钱的方法交给她们,是对妇女联合会的一种补充,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制衡?如此,才能确保这些钱用到该用的地方,而不是又变成某些人敛财的工具。

她的表情比袁嘉更加郑重,“臣明白了。”

“好。”贺星回看着她和袁嘉,“你们两边的人,既要保持独立,又要深入合作,最重要的是,始终记得,你们是为了什么去做这件事。”

目送她们离开,贺星回慢慢吐出一口气。

一开始,她是打算三件事情一起办的,后来转念一想,如果直接对朝臣们说,她要在民间成立一个妇女联合会,并且还要让她们开拓一个邮政系统,并负责修路,估计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但现在将三件事情拆开来,分别交给不同的人去办,难度一下子就降低了。

而且这样,她们也就有了自由生长的机会。

……

袁嘉是《女报》的主编,这件事,该知道的人早就都已经知道了。

所以当这份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号召所有女性一起加入刚刚创办的“妇女联合会”,互相支持,互相帮助,一起努力改善女性生存环境的文章时,他们也就能够轻易猜到这背后究竟是谁的意志了。

陆裳的那份奏折并没有保密,也有不少人看过。现在开始在京城推行,也不过是让人觉得“果然如此”。

所以,京城的官家夫人们,对此事积极得很,报纸上的文章一发,她们便立刻响应,纷纷给报纸写信,或是愿意加入,或是愿意捐钱捐物,又或是用自己的文章来表达支持。

要知道,京城有那么多的勋贵、外戚,文武百官,而他们的家眷数量更多,即便这个妇女联合会规模再大,也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装进去,必然会有所筛选。

这种时候,表态就很重要了。

所以袁嘉这件事,办得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短短两周之内,她就将整个妇女联合会的框架给搭起来了,甚至还给分了一个“大越总会”和“烨京分会”。计划之中,下面每个县也会有各自的分会,不过目前还来不及组织,得等京城这边走上正轨了,才会开始着手。

不过,消息灵通的夫人们,已经陆续写信到总会这边来,表达对此事的支持了。

而且不光是京畿,就连附近几个州,也已经闻风而动。

形势一片大好,不过越是如此,袁嘉反而越是绷紧了神经,仔细审核每一个人的入会申请,用心斟酌每一条会员守则,以免“大越总会”变成“朝堂分部”。

而严意这边的进度,也不遑多让。

她也是跟下面的人一提,才发现百姓对于邮政体系的需求有多大。

虽说这时的百姓,不会轻易离开故土。但毕竟大越立国之前,才遭了几十年的战火,很多人家都是那时候迁来的,自然有不少亲友流落失散。有些就此没了消息,有些战后又联系上了,但彼此都有了新生活,也不可能再搬到一起去。

所以不少京城百姓,其实都有外地的亲戚。若是能送信送东西,只要收费不是特别贵,他们都有兴趣。特别是这几年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年收入翻倍不止,花钱也比以前舍得。

最妙的是,这些人心思都很活络,听说严意想要开展这项业务,立刻有人愿意举荐自家住在外地的亲友加入,保证第一时间替她将摊子铺开,收信送信不用她费一点心,只要完成中途的转运工作就好。

严意:“……”

她本来的计划,是打算跟在工部和妇女联合会后面,路铺到一个地方,妇女联合会开到一个地方,她的邮政体系也铺到一个地方,这样最省时省力。

但看员工们的这种积极性,一个介绍一个,要不了多久估计整个大越的版图就都被拉进来了。

既然如此,严意也就转变了思想。

如果能够提前将邮政系统铺开,在各地铺设网点,是否也能在赚钱之余,替妇女联合会打个前站呢?至于道路问题,现在也不是没有路,只是不如水泥路这样宽敞平坦方便而已,还是可以将就用的。

所以没两天,严意就拿出了一份新的计划,交给贺星回。

她打算将整个计划分成两步,第一步是先在全国每个县城设置网点,让整个系统运转起来。至于深入乡村,就等路修好之后再说。

贺星回当然不会打击她的积极性,于是把人留了一下午,深入地商讨了一番业务展开之后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也帮着严意搭建起了一个基础的框架。

网点怎么设,人员怎么培训,信封怎么填写,又要怎么分拣,怎么运送……凡是贺星回记得的,都毫无保留地说了,还现场编了一份邮政编码。

这个跟考试的考生编号一样,是用字母和数字组合,本来就被陆裳和阿喜破解得差不多了,所以女官们都学过,现在拿过来用也十分方便。

严意抱着厚厚一摞等待整理的草稿纸从紫宸殿里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脑子里塞满浆糊,站在门口吹了好一会儿风,才渐渐回过神来。

果然,陛下还是那个深不可测的陛下。

她拿出来交给她们去办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已经有了完整的章程。即便如此,她还是会让她们自己写一份章程,然后才会带着她们查漏补缺,将草稿完善成可以直接执行的方案。

每当这时候,所有人都会忍不住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陛下不会的吗?

《诗经》里写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大抵也不过如此吧?只要是见过她的人,心中都不免会涌起古人追慕圣贤时所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