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王早就忘记了,这会儿正在和自己相谈甚欢的人,是刚刚他想要乱棍打死的臭小子。

而江都王那四个儿子,更是一点都不记得,他们围着的,是父母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儿子——那个出身贫寒却才华横溢,不但眼高于顶的朱莹垂青,就连皇帝也相当的看重的张寿。就连往日被母亲念叨时,他们对张寿太优秀的那点怨愤,此刻兄弟俩也都丢在了脑后。

因为张寿在打探出他们的爱好之后,也不劝学,更不劝上进,哪怕是斗鸡遛狗,哪怕是垂钓跑马,人竟笑说既然家境豪富,只要不扰民,不坑爹,自己玩自己的,不用管别人说什么,指手画脚的人不过是仇富,仿佛完全忘了他在翠筠间曾经对纨绔子弟说的话。

当然,就算兄弟四个有人知道当初旧事,张寿也有足够的说辞——那一群在家里不受宠,也没有读书练武的天分,于是一直都被边缘化的家伙,能比得上江都王的爱子们?不过既然没有用上这说辞的机会,他也就稍微节制一下,以免自己那严师的人设维持不下去。

此时此刻,见江都王妃面色微妙地带了海陵县主再次出来,后面的朱莹和四皇子嘻嘻哈哈很没压力的样子,他就知道,虽说那位精明外露的王妃兴许还没完全接受这件事,但至少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他就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功成身退了。

否则难不成还充当宋举人的长辈,在这继续商谈婚事吗?

随着江都王妃一声重重的咳嗽,刚刚谈兴正浓的江都王瞬间回归威严的郡王形象,丢下刚刚还在津津乐道天工坊中某几位年轻铁匠的宋举人,快步回到了妻子身边。而紧跟着回归的,则是如梦初醒的兄弟四个。乍一眼看去,父子五人簇拥着母女二人,好一个众星捧二月!

面对这情景,原本在江都王妃身后的四皇子如同一条油滑的游鱼一般溜到了张寿身边,随即就轻声说道:“老师,今天兴隆茶社那点事儿,我都明说了,没添油加醋,但也没藏着掖着。就算我不说,以后也肯定有人说……莹莹姐姐很仗义,她竟帮着三姐说了几句话。”

四皇子说着就顿了一顿,随即就瞅了一眼宋举人,低声嘀咕道:“不过我可没帮着姓宋的说话,我是觉得他配不上阿绫姐姐。没钱没势的,难不成以后还靠阿绫姐姐养家糊口?”

宋举人哪曾想江都王一家人都还没有明显表露出瞧不起自己,四皇子竟然就这么戳了自己的心窝子,虽说有些羞恼,但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既然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索性一鼓作气,把心里话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我是没钱没势,毕竟我虽说出身广东宋氏,可宋氏又不是我当家作主,我从前也是靠族中贴补才能衣食无忧地读着书,还去学了做糖水。而我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考出进士,也谈不上势。所以,我虽说年纪不小了,但也从来没谈婚论嫁,因为我不想牵累别人。”

“县主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姑娘,虽说不知道那仅仅是喜欢我的厨艺,还是喜欢我这个人。其实,我这点做糖水的技艺,放在京城兴许还能排得上号,但在广东却很平常,那儿有的是各种糖水老铺,还有很多的老师傅……毕竟,那儿适合种甘蔗,能够把甜食玩出花来。”

“可不论如何,我都很感激县主。无论江都王和王妃能否允准,我都无话可说。这一路参加御厨选拔大赛,我与其说是过五关斩六将,不如说是磕磕绊绊,靠着时运才走到这一步,但我早就想好了,接下来如果在京城开个铺子,那名声和新鲜感应该可以维持一阵子。”

“而若是我再努力一点,把太祖爷爷留下的那本食谱上的东西都好好做出来,那铺子哪怕不能大红大紫,但至少可以经营下去。读书科举做官,那是别人对我的期望,而研究食谱亲自下厨,那是我的爱好。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不务正业,但至少不是现在。”

“虽说有些对不起希望我开枝散叶的家母,但若不是能支持我这爱好的姑娘,我也不会娶,省得耽搁她,也省得耽搁我,将来又是怨偶。我这辈子是不可能有钱有势了,但民以食为天,我很希望将来张博士提过的那些海外作物都移栽过来之后,我能做出更多更好吃的。”

“太祖皇帝那食谱的最后有一句话,我一直奉作至理名言。幸福,就是甜的味道。”

张寿没想到,之前还一直都战战兢兢,甚至不停向他请教,一直被方青骂作宋混子的方青,这一刻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说出来的话不但带着非常真挚的味道,而且还入情入理,乍一听非常能打动女孩子。尤其是最后一句太祖语录,那真是神来之笔。

宋举人是不是早就考虑过用这话来当成糖水铺子的招牌?不对,广式糖水一旦开到京城,再叫糖水就有点土了,应该改成宋记甜品之类的名字,雅俗共赏,更能吸引人。

张寿都觉得宋举人判若两人,四皇子那更是大吃一惊。他甚至摸了摸脑门,试探自己有没有发烧,随即就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父皇说,这世上很多人都挺能装的,我一直不信,今天终于见识了!”

要知道在路上的时候这家伙还显得愁眉苦脸,很不靠谱的样子!

而朱莹则是若有所思地摸着光洁的下巴,心里却想道,就宋举人平日那不靠谱的性格,居然也会有说出这么动听话的时候,足可见人若是真心有情的时候,嘴也会甜起来。就如同张寿刚认识她的时候,那叫一个敬而远之,可现在却也常常说出很好听的话了!

果然,旁人都惊诧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宋举人的海陵县主,那更是芳心悸动,心潮难抑。如果不是这会儿母亲的手还牢牢钳制着她,还不知道情爱何物,只是凡事由着心意的她就直接冲上前了!

可人被母亲拖着,但她说话却还有充分的自由,此时就忍不住说道:“我说了,会做甜食点心的厨子很多,但我可从来就没觉得他们很好!可我觉得宋公子你能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爱好去拼尽全力,这就很好,我爹当初学打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海陵县主完全没注意到江都王此时正又气又急地瞪他,依旧笑得明媚灿烂,完全忘了江都王对她的嘱咐——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叫他父王,如此才更显皇族威严。反正她今天在人前一会父王一会爹,也已经改过很多次称呼了。

“我就是因为你喜欢做甜品,不喜欢当官,这才问你愿不愿意当爹的女婿!我四个哥哥都不喜欢读书,武艺也稀松,可他们人都很好,都是我的好哥哥!我才不想要一个文武全能,好学上进的夫婿,那样他们岂不是被衬托得很没面子?”

什么叫做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刻海陵县主这话便有此奇效。那一刻,四皇子瞠目结舌,朱莹忍不住笑疯,就连张寿,他也不由惊叹海陵县主这实在是清奇到极点的脑回路。

真心想想,完全没错啊!女婿太能耐,儿子太废柴,这郎舅相处起来,岂不是很尴尬?就比如朱二和他,那是朱二完全被他,又或者说阿六给整怕了,整服了,而且朱二现如今已经听了他的,开始专心经营朱公好农的人设,否则他和朱二还真说不到一块去。

至于朱廷芳……这种完美主义者,说实在的他着实是敬而远之,估计朱廷芳对他也是!

而原本满腹牢骚的江都王,在听了海陵县主这掷地有声的话之后,他竟是忍不住眼眶一热,竟是完全被女儿感动了。他恶狠狠地瞪向了四个同样激动难耐的儿子,一时怒喝道:“都是你们四个没用的东西,但凡你们长进一点,怎么会害得阿绫生出这种心思……”

眼见四个儿子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丈夫却还板着脸要继续训人,江都王妃只觉得心更累了。你这个当父亲的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比儿子们强的,仅仅是你武艺还不错,可你也就是擅长驰射,问题是如今朝廷对北虏的战法,骑兵早就只是辅助了,最强大的那是火器齐射,绝对不会和人拼骑射战术。就连赵国公朱泾那一手绝强的驰射都没有用武之地,还是因为指挥火器营非常拿手才有今天的。

你这个不读书,精擅的还是如今已经落伍技艺,不愿管事,还把打铁当成最大的爱好满京城炫耀的老爹,现在竟然还正儿八经训儿子牵累了女儿……你脸呢?当然,我自己也根本并不求你们父子上进,可你这当父亲的还真当自己给儿子们树立了好榜样啊!

“够了!”忍无可忍的江都王妃不得不用怒喝终止了江都王的教子,眼见丈夫闭了嘴,女儿闭了嘴,儿子们也一个个耷拉了脑袋,她不禁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这家里真是全都被她一个人精明去了,看看这不让人省心的一大家子!

最重要的是,眼前还有好几个外人,这真是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看到江都王妃那纠结到极点的表情,张寿一手拉住四皇子,随即笑容可掬地说:“我和莹莹还有四皇子只是顺道送了海陵县主过来,至于宋公子,那是奉旨来此送点心的。如今人也送到,东西也送到,我们就先告辞了。”

没等朱莹和四皇子提出反对意见,张寿就一手拽着一个,把两个人强行拖走了。四皇子因为三皇子的嘱咐,也不敢讨价还价,只能苦巴巴地嚷嚷着让江都王别忘了补给自己的东西,而朱莹则是有些遗憾地冲着海陵县主挥了挥手告别。

至于宋举人,发现张寿竟然不负责任地就这么带人走了,他这才叫慌了神,刚刚那点镇定自若全都飞到爪哇国去了。可他正想要开口求救,却只见走出去十几步远的张寿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他笑了一声。

“宋公子,保持刚刚的状态就行了。别忘了,你可是曾经和永平公主唇枪舌剑,曾经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的人。没钱没势不是你的缺点,那是你的优势。”

“真要换成我那出身显贵,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未来大舅哥,大多数女孩子那还承受不起!”说到这里,张寿看到江都王竟是悻悻瞅了他一眼,他微微一愣,随即就醒悟到这诡异的目光从何而来,当即更是大笑了起来。

“至于我这种特别会惹是生非,动不动就惹出种种风波,常常要劳动岳家帮忙一块收拾善后,否则就会闯出大祸的人,当我的妻子也好,岳父岳母舅兄也好,全都得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才行,否则不是被吓死,就是被气死。”

宋举人没想到张寿走归走,可最后甚至不惜自黑了一番,这下子,原本因为被抛弃而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他,顿时就振作了起来。

朱莹的大哥朱廷芳那种妖孽,他确实拍马都赶不上;而张寿这种厉害到极点的家伙,他也确实望尘莫及。但是,平凡有平凡的好处,他不会去最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他也不会得罪那么多朝廷大佬啊!

而张寿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江都王,以及面色复杂的江都王妃,随即又笑呵呵地说:“另外,江都王的四位公子虽不能说是人中龙凤,但全都是真心实意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刚刚江都王骂他们不上进,可真要是上进心太强,难道你们不会发愁吗?”

“人生在世,平安是福。”

眼看张寿说完这话后微微颔首为礼,随即一手拉着朱莹,一手拽着四皇子,竟是扬长而去,江都王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打铁的嗜好固然是真的,不是装的,但当初之所以迷上这个,而且每个月总共也就是颠来倒去用那么点原料,不就是因为平安是福吗?

这远比他天天在驰道上练习驰射要安全得多。太平盛世,天子日日练骑射不要紧,他一个郡王就没必要了。而他的儿子们,文不成武不就也不要紧,只要品行过得去就行了……就像张寿说的,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目送张寿三人离开的江都王,压根就没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影也悄无声息地跟着离去——不但是他,其他人也浑然没有留意到这一幕。而宋举人却不一样,他发现阿六这会儿也要走,正想叫人留下给自己壮壮胆,就只见阿六伸手握拳对他挥了挥,他不知道那是鼓劲,只以为是威胁,连忙闭嘴。

很快,他就听到了江都王的声音:“唉,既然阿绫喜欢你,好吧,那就跟我到书房,我们爷俩好好聊聊!没钱没势不要紧,只要你人品好,不惹事,我也不是不能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