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目送着季明枫的背影,怅惘地叹了口气。直目送季明枫的背影越过院门再瞧不见,方收回目光,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即将同她作伴的蜻蛉身上。

蜻蛉仍是带笑看着她,成玉这才发现这女子笑起来时竟十分好看,只是她一只眼波光潋滟盈盈动人,另一只眼却似一张空洞镜面渺无一物。她手中的那支紫竹烟杆上缠了个蜜糖色的玉穗子,那玉一看便知是个老物。

不及她出声,蜻蛉已先开口:“郡主方才的妙算,倒令我对贵族小姐们有些刮目相看了,有些信了世子对郡主的评断。”

成玉抓住的重点是:“啊?我猜对了啊。”

蜻蛉盈盈一笑:“但我有些好奇,不知郡主可算得出,王府中能人如许之多,为何世子却专派我来伺候郡主呢?”说这些话时她微微垂着头,如葱白一般的纤长手指有意无意地摆弄着烟杆上的白玉,唇角勾起来一个浅笑,模样鲜活,体态风流,仿佛一座玉雕突然自春寒料峭之中苏醒。

成玉瞧着蜻蛉,觉得这王府里倒个个都是精彩人物。她笑着摇头:“这我可真不知道,请姐姐告诉我。”

蜻蛉更深地笑了一下:“世子说郡主是个小百事通,王府中能同郡主说得上话的,大约也只有我这个老百事通,我来同郡主作伴,大约郡主才不会嫌烦。”

她那么款款地立在那里,身姿轻若流云,声音暖似和风,令人不自觉地便想要与之亲近。

这便是成玉同蜻蛉的初见。

这一年蜻蛉二十七岁。

成玉是在后来才知道,蜻蛉曾是季明枫十八影卫中最优秀的那一位,因在任务中伤了一只眼睛,再担不了从前之职,季明枫才派她来做她的护卫。

蜻蛉去后,成玉常想起这一段初见,她的确第一次见到蜻蛉时就喜欢她。

那时候她在丽川王府,最喜欢的是季明枫,第二喜欢的,便是季明枫派到她身边的蜻蛉。

第十三章

已知的是,学剑之说,本就是成玉一片私心一点小聪明。她原本想着为了能在季世子跟前兜住,起早一些跟着蜻蛉意思意思学几日也不妨事,几日后拿自己着实没有根骨这个借口将此事废掉便罢了。

然当她次日提着把小剑去找蜻蛉时,在院中小塘旁喂鹤的蜻蛉看到她却挺惊讶:“郡主这个时候,怕是不应该来找我学剑吧?”

成玉一头雾水:“我来早了么?那我等蜻蛉姐姐你喂完鹤再来。”

在她提剑欲走之时蜻蛉叫住了她:“郡主知道有个擅打探消息的影卫做你的护卫,有什么好处吗?”

不及成玉回答,自顾自道:“世子院中有两个书房,一个南书房一个北书房,北书房是议事之地,在拒霜院最里侧,一向把守甚严,旁人难以靠近;而南书房,可谓整个王府中藏书最丰之地,前临烟雨湖后倚松涛小阁,因此处不存什么要紧文书,故而守得也不如北书房严密。世子他闲暇时爱在此处消磨时光。”

蜻蛉停了一停,一双笑眼望向成玉:“今日,世子便有许多闲暇。”又道,“其实近日,世子都算闲,可能要闲好一阵。”

成玉愣了好一会儿,睁大眼睛:“咦?”

蜻蛉将一尾小鱼扔给展翅近前的孤鹤,好笑道:“咦什么咦,难不成郡主竟是真心想同我学剑?”她转身看向成玉,目光在她一张漂亮小脸上流转了一会儿,笑言,“我只问一个问题,郡主此时是想同我学剑,还是想去找世子?”

成玉讪讪地:“蜻蛉姐姐你看出来了啊。”

蜻蛉含笑。

成玉提着剑柄在地上画圈圈:“我是想找世子哥哥玩啊,可他是冰块做的,就算你告诉我他现在在书房,那我要是师出无名地去找他,也一定会被他扔出来的,他一定还会质问我为何不好好同你练剑,”她叹了口气,“他啊,他很难搞的。”

大概是她稚气的言语和天真的情态取悦到蜻蛉,蜻蛉抿了抿唇,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小笨蛋,难搞,是因为你欠一点策略。”

世人有许多词汇,用以形容遇到一个天生便与自己相合之人,譬如“一见如故”,譬如“一拍即合”。

成玉觉得自己同蜻蛉便是天生相合。成玉是静安王府中的独苗,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但她从小就想要个姐姐。

她想象中的姐姐美丽聪慧,下能御王府,上能制朱槿,对她疼惜怜爱,会给她大把钱花,还从不关她禁闭,她有什么心事都能说给她听,她就会帮她拿主意。

蜻蛉虽然不能给她很多钱花,但是她聪慧多思,了解她的心事,还愿意帮她出主意,因此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蜻蛉当做是个护卫,而是将她看做了自己的姐姐。

因在丽川王府中,除了交好季明枫外,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心事和愿望,因此蜻蛉帮她出的主意基本上都围绕着这有且仅有的一个主题——“如何搞定季世子”。

而因蜻蛉她原本就是季明枫的影卫,对世子可谓了解甚深,更要命的是她还精于打探消息,故而一出卖起季明枫来,简直一出卖一个准。

成玉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自从蜻蛉来到她身边后,她在搞定季明枫这桩事情上的如虎添翼。

譬如蜻蛉教给她的去书房歪缠季明枫的小策略,就十分有用。

“学剑这个借口如何了结?这个简单,你去书房见着世子时,便推到我头上,说我教了你一招两式后见你着实没有根骨,不愿再教你。既然没有根骨,你便也断了此心,但在春回院中闲得无聊,想找他借几册书打发时间。

“两三册书世子他自会借你,但此时还不宜提你想在他书房中待着看。你将书拿回来,两个时辰后还回去,就说你阅得快,已看完了,想再借几本。这一次得了书,你半个时辰后就还回去,说这次挑的书不如人意,你挑着看了几页,不是很有兴致,想换几本。

“世子自会允你换书,换完后你假意翻几页,说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有趣,若拿回去看,最后却觉得没有意趣,又要走一段长路来找他换,来来回回挺麻烦,不如就在南书房中看一会儿罢了。”

成玉照着这个法子,这些说辞,竟果然在季明枫的南书房中赖出了一席之地。

且第二日她再去南书房,挑了书假装自然地坐在昨儿落座的圈椅上垂目翻阅时,世子也没有赶她。世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书信之上。

蜻蛉吩咐过她,便是世子不赶她,也不可得意忘形,这几日切忌主动同世子搭话,一定要装出个真心向学的模样,这样才能长久赖在南书房中。赖得长了,时机自然便有。中途也别想动什么小脑筋行什么小聪明,因这些对世子统统不管用,能得世子高看一眼的,唯“耐心”二字罢了。而时机,世子什么时候愿意主动同她搭话,什么时候便是时机。她耐心候着便是。

成玉很赞同蜻蛉这个见解,她是个有毅力的人,因此即便季明枫寡言到她若不开口南书房中便能整日无声这个地步,她也愣是忍住了自个儿想说话的欲望。

头两日的确难捱,但第三日她发现了南书房中某本小册竟是以她不识得的文字写成,令她大感新奇,一心想要读懂此书,不知不觉倒将一个假向学弄成了一个真向学,一不留神就在南书房中向学了六七日。

第七日上头,当成玉已全然忘记了自个儿来书房的初衷,只一心埋头苦读之时,蜻蛉所谓的时机,默默然降临在了她的头顶。

申时初刻,秦素眉秦姑娘莲步轻移来到了南书房中,给世子送来了一盅百合莲子甜糖水。

成玉前两日才搞明白她如今研读的文字乃霍涂部的古文,这几日为了便宜查阅资料,她泰半时候都将自己埋在与梁齐高的书架之间,据守在查书的高座之上。若有一个外人进入书房,其实压根瞧不见她。因而秦姑娘入内时便没有瞧见她。

秦姑娘在外头一边盛着糖水一边同世子说了两句贴心话:“方知近几日你都在南书房中习字看书,你身边那两个伺候的小厮心粗,料定记不得你春日里爱喝糖水。虽晓得你看书时不爱人打扰,便是我惹人烦罢,想想还是照着你的喜好炖了一盅给你送来,莲子是我自采,百合亦是自种,便是季文记得吩咐厨房做给你,估摸厨房也炖不出这个口味,你尝尝看。”

季明枫尝了一口。秦姑娘轻声问他:“还成么?”

季明枫回道:“不错。”

“真的?”秦姑娘语声中含着显见的和悦,“那明日这个时候我再炖一盅送过来罢。”却又轻呼了一声,“哎呀,差点忘了明日我要陪王妃去报恩寺进香,只有后日再炖给你了。”

季明枫道:“随你有空。”

秦姑娘笑道:“那后日还是莲子百合?”

秦姑娘的声音缓缓飘入成玉耳中,成玉只觉那声音十分柔婉,如春风送绿,令人闻之心怡。

自成玉踏入丽川王府,虽见秦素眉也有好几次,但其实没怎么在近处听过她开口。此时真切听得秦姑娘玉口开言,她自觉终于明白为何连千金难买一言的季世子也愿意同她多说话了。

秦姑娘她着实有把好嗓子,光听她说话便有调丝品竹之乐。

成玉在心中暗暗赞叹。

她一边赞叹,一边站到了书梯顶端,欲取一部束在书阁最高处的霍涂古语诗集。不料手一滑,偌大一册书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秦姑娘轻喝一声:“谁?”

成玉扶着书梯下来捡书,听到这声轻喝正要应答,却听季明枫声无波澜:“大约是老鼠。”

老鼠?她一个不小心最后一阶没踩实,啪嗒自个儿也摔了下去,所幸最底下那一级离地不高,摔下来其实不疼。

她揉着脑袋坐起来,有些愤愤,心里很不可置信:老鼠?我?老鼠?

便在此时,季明枫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说你是只老鼠,你还真跑地上打滚去证明你自己了?”

成玉回头,季明枫绕过第一面书架走过来,一只手捡起落在地上的古诗集,另一只手递给她,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成玉对季明枫说她是老鼠这事儿很是愤慨,但又不敢太过愤慨,指着身后的梯子小声辩驳:“做什么说我是老鼠,我又不是故意弄出声响,刚刚我从书梯上摔下来了,摔得还挺疼呢。”

季世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整日在书阁中窸窸窣窣翻来翻去,那就是老鼠。”又道,“果真摔疼了便让蜻蛉带你回去,找个大夫看看。”

她当然不想蜻蛉带她回去,立刻道:“哦那其实也没有摔得那么疼了。”撇着嘴揉了揉手腕,这时候才注意到一同站在书架旁的秦素眉。

秦姑娘神色里含着震惊,但在与她目光相接之时已压下了这份震惊,弯了弯嘴角朝她有礼一笑,又有礼一福,声音温温和和道:“不知郡主亦在此处,却是素眉失礼了。”

成玉揉了揉鼻子:“秦姑娘何处失礼,倒是我取书时不大留意,扰了二位畅谈之兴,且不用管我,你们谈你们的,我还有本书要取一取。”

季明枫问她:“还有哪本书要取?”

成玉道:“《霍涂语辨义》,”有点疑惑,“可秦姑娘不是还有话同世子哥哥你讲么?”

季明枫将目光移向秦素眉,秦姑娘也看了一眼世子,脸白了一下,但几乎立刻回复了容色,现出个温婉笑容来向着成玉道:“我其实无事,本打算这就走的,因听到此处响动,才多耽搁了一时片刻。”矮身向成玉一福,“那么素眉不打扰世子同郡主读书,便先告退了。”转身时脸上仍带着方才的温婉笑容,但仔细留神,会发现那笑容有些僵硬。

不过成玉彼时并没有注意到秦姑娘的神色,秦素眉关上书房门时,季世子飞身攀上书架抽取了一本挺厚的书册,落地时随手扔给了她,成玉低头一看,羊皮封面上正是“霍涂语辨义”五个大字。

她谢过季世子,爱惜地将书册上的灰尘拍了拍,抱着两册书跟着季明枫绕过书架去到外室,在往常看书的圈椅上坐定,便开始翻阅起来。

直读到第二十页,成玉她才突然想起来,她来此处,似乎不是来念学的。她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初心,又反应过来世子今日竟破天荒同她说了好几句话。

照蜻蛉的意思,世子主动开口之日,便是她可以耍点小聪明去亲近他之时了,这时候绝不至于她一开口同他套近乎,他就将她赶出书房。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啪一声合上了书,坐在窗旁的季明枫闻声看了她一眼。

唔,不可忘形。她咳嗽了一声,假装无事地捡起那本《霍涂语辨义》掩住了自个儿半张脸,待世子收回目光,才越过书缘又偷瞄了他两眼。

季世子一边喝着糖水一边临窗阅书。

窗前有青槐绿柳,堪将吐翠新枝列于户牗,似一副绿帘揽住门窗。慵懒日光穿过帘隙游入室中,平将一间端肃的书室扮出几分和暖春意来。

便连季世子这么个冰块在这一室暖意一室春意之中,看上去也没那么冰冷难近了,故而成玉瞄着瞄着就忘了遮掩自个儿的目光。

季世子被她盯了半柱香,抬起头来:“想喝?”

成玉眨了眨眼。季世子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瓷碗,又看了眼她。

成玉立刻蹭了上去,没有错过这个同季明枫搭话的时机,自以为亲近且不失自然地开口:“世子哥哥请我喝糖水么?”抓起汤匙来给自己盛了多半碗,“谢谢世子哥哥了,那我就尝一尝吧!”

季世子看着她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听着她这行云流水的一套言辞,默了一下:“我应该没有表达出邀请你品尝的意思吧?”

成玉愣住了。但盛都盛了,她盯着手里的瓷碗,干笑着给自己找台阶:“呵呵,盛都盛了,一碗糖水么,世子哥哥你不要小气。”顺势喝了两口,糖水入喉,立刻皱眉,“我天,这也太甜了!”

季明枫看了她一眼:“我觉得刚好。”

“这样甜,还刚好么?”七个字脱口而出时成玉才想起来,方才秦姑娘说这一盅甜汤乃是照着季世子的喜好所炖。也就是说,季世子就是喜欢这种甜得发腻的口味。只有小孩子才爱吃甜得发腻的甜食,季世子竟然也爱吃这样的甜食。

成玉觉得这可太新奇了,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捧着瓷碗探过去一点儿,与季明枫仅一书之隔:“世子哥哥你居然喜欢吃甜食啊,你有点可爱啊!”

季明枫:“……”

成玉退回去将只喝了两口的糖水放回托盘:“你喜欢这么可爱的口味,但我就不太喜欢这种小孩子的口味,太甜了,我不喝了,谢谢啊。”

她说完这一番话,看季世子始终没有回应,觉得可能是因为在季世子那儿,每天和自己说多少话是有额度的,方才他已经和她说了好几句话,今天的额度用完了,因此他又不想理她了。她也没有太失望,来日方长嘛,她就打算退回去重新看书了。

没想到季世子竟拦住了她:“喝完。”

成玉第一反应是,咦,今天的额度居然还没用完么?第二反应是:“呃,喝什么?”

季世子拿指节在瓷碗前叩了一下:“你自己盛的甜汤。”

成玉盯着那甜汤看了半晌,选择了拒绝:“我不喜欢这么甜的。”

季明枫无动于衷:“我知道,”他抬起头看着她,面色冷淡,唇角却弯了弯,“你不喜欢,才请你喝,不喝完明天就别来看书了。”

成玉呆了呆:“你……”她有些反应过来了,双眉蹙起,狐疑道,“我不喜欢喝,世子哥哥却一定要我喝,是不是因为我刚才说了你可爱,你才非要灌我喝这个啊?”她赶紧为自己辩解,“但是可爱,其实是一句称赞人的好话来着,我是因为……”

季世子打断她:“你是还想再喝一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