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我们大概还有一刻钟到。”

“左转,上通安路。”

副驾驶上,党院长一直在打电话,她严肃的指路声间或响起,让车厢内更加紧张。

车速平稳,大概还有两个红绿灯,他们就会驶上城区主干道。

刚才说完那句话后,老林就再没开过口,只是握着她的手下楼。

堵在楼道口的孩子们呆若木鸡让,他们很快被党院长逮住。

林朝夕从没见过党院长那么失态,她先对老林破口大骂,又训斥她整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知道亲生父母是谁还瞒得死死的。她真是生气极了,先定认为是老林抛弃她,又心疼她,甚至带着一种养大的女儿要离开的绝望感。

林朝夕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停下来安慰院长妈妈。

但一边要求说清楚,一边什么都不肯说。

老林却坚持带她去做鉴定,有着孤掷一注的狠决。

一时间,孩子的提问声、大人的叱责声,还有她慌乱无助的声音,让整个楼道内一片混乱。

最后……

林朝夕看向正在开车的中年男人……

最后,是解然天才般地说了句“张副校长有车可以带你们走”,完全摆平了整个兵荒马乱的情况。

桑塔纳轿车,前排驾驶室。

张叔平踩了脚油门,让车辆驶上跨湖大桥,前几分钟他还和他们针锋相对,后几分钟就要帮他们父女相认。

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脸色铁青,很不愉快。

后视镜下,一路平安的吊坠轻轻晃动。

车内是持续低沉的引擎声,轮胎碾过石子,转弯的抓地声,这些声音格外清晰。

林朝夕向身旁看去。

老林就坐在窗边,他双目正视前方,下颚紧绷,除了还拉着她手之外,像陷入极端紧张的思索,每分每秒都在试图从迷雾中辨析真相。

林朝夕不知真相究竟是什么。

因为如果老林的人生是一本书,曾经,她只读过老林愿意让她读的部分,而另外很多重要章节则被老林紧紧封藏,书页紧紧粘连,最锋利的拆信刀都无法裁开。

为什么老林那么肯定他不可能是她的爸爸?

为什么又在下一刻孤注一掷,要带她确认事实?

“你最好趁现在机会给我说清楚。”副驾驶里,党院长挂断电话,回头说道。

林朝夕摇摇头。

她明白老林为什么不说话,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说。

事实面前,无需理由。

——

安宁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在学校老校区内,门面不大,却总有人来去匆匆。

党院长和中心有长期“合作关系”,他们到后,直接上到二楼。

在一间小办公室里,工作人员拿出一份《dna亲权委托鉴定申请表》放在桌上。

“个人鉴定是吧,非司法委托?”

风把吹起鉴定所蓝色窗帘吹得哗哗作响,老林神情紧绷,他站在老式实木办公桌前弯腰写字,什么话都没说。

党员长看他们一眼,说:“先个人吧,能快点。”

“那五个工作日,加急。”

林朝夕坐在后面的椅子上,并不知道这些区别。

老林依旧握着她的手,姿势非常扭曲,她看着老林一笔一划填写申请表格,在姓名那栏写上他和她的姓名。

轮到称谓时,他有很明显停顿。

林朝夕抿了抿唇,老林深深地看她一眼,最后转过头,在上面那栏写了“父亲”,在下面那栏,写上了“女儿”两个字。

工作人员拿着鉴定表格,带他们去采血室。

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排在他们前面。

针头扎入婴儿手臂,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林朝夕看着暗红色血液被一点点抽出,母亲随即泪流满面,她不由得下意识去看老林。

老林从头到尾神情凛然,但在那刻,一直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似同安抚。

针管抽出,棉花按上婴儿手臂,母亲抱着孩子站起,林朝夕和她擦肩而过,深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

第61章 概率

鉴定中心门口有颗参天银杏, 树冠繁茂,展开时如伞般亭亭, 据说有五百多岁。

走下楼梯时,林朝夕一直在看那颗银杏。草莓世界里, 老林小时候很喜欢带她来安宁大学玩。

春天时, 他们会在银杏树边的大片草地上放风筝, 秋天时,他们会花一整天时间看安宁大学的园丁打银杏果。大概因为他们父女两从早晚都在看, 园丁总会在最后送他们一大袋银杏果。

银杏果放到铁锅里炒一炒, 剥开时还有一点臭,入口却完全清甜。老林每天都会给她炒上几颗,当上学路上的零食。

她那时真觉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 可放到现在来看,却是令人向往的日子。

林朝夕用手按着棉花止血,老林早就把棉花扔了。

党院长挽着挎包走在前面, 踏下最后一级台阶, 回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就在她要开口前, 老林打断她。

“给我几分钟,我要打个电话。”老林说。

他从绿洲基地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林朝夕还站在旁边, 下意识缩手想回避,老林却紧紧拉着她。

他拉着她走出鉴定中心,横穿小路, 快走几步,在香樟树下站定。树阴遮下一片阴影,又有小块光斑点缀其中。

老林拿出手机,点亮老式诺基亚的屏幕。

也不知道是树阴下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虽仍保持一种冷漠克制,可青筋突起的手背还是出卖了他。

林朝夕想了想问:“你要不要抽根烟?”

这是他们离开基地后,她对老林说的第一句话。

老林低头看她一眼,自嘲似地笑了笑,随后飞速按下一串数字,没避开她,林朝夕很轻松看到显示屏上的号码。

021开头,这是通长途,但等她想看全数字,最后两位却因为反光而看不清晰。

老林举起电话等待,林朝夕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但能清晰感知电话接通瞬间,她知道那头有人“喂”了一声,老林还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大概在对方就要挂电话前,他说了两个字:“是我。”

风吹动银杏叶片,千万片齐齐扇动。

老林用很平铺直叙地语气说:“现在,有个女孩拉着我的手,说她是我的女儿,我们刚从鉴定所出来,我想问问您,我们之间出现亲缘关系的概率是多少?”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但也有可能直接挂断电话,几秒种后,老林冷笑了下,收起手机。

甚至不用几分钟,整通电话连带等候时间不过30秒。

老林把手机扔回口袋,虽然是冷笑,但他脸上终于出现人类正常的情绪反应,几块漏下的光斑落在他嘴角和眉心,很明亮,因此也显得其他部分更加晦暗。

他一个人吹了会儿风,才低头看她。

“概率是多少?”林朝夕仰头问。

老林下意识想摸口袋拿烟,但最后还是忍住,他蹲了下来,换了个姿势看她。

林朝夕看着比自己还矮的父亲,低头问:“是谁啊,你当年干嘛把我扔到福利院?”

这个问题像是封印解除的咒语,老林缓缓笑了起来,说:“你知道的明明比我多,为什么还问我?”

林朝夕一时语塞。她清清嗓子,自己那套解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我跟你说啊,事情……”

“情”字最后一个音还未吐完,老林伸开手臂,用宽大手掌按住她后脑勺,将她紧紧按在肩头。

老林半蹲仍站着,她仍站着。

银杏明亮的绿色覆盖在她视网膜上,又仿佛在瞬间化成软塌塌的夏风,被密匝的血管支撑住,有非常坚强的骨架。

林朝夕的手轻轻搭在老林背上,她能感到老林禁扣她身体的手臂中蕴含的千钧力量,老林却又仿佛卸下一直以来的所有重担,她能感到,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党爱萍站在台阶上,一直看着他们。

她看到小女孩好奇探究的目光,看到他们短暂的对话,目睹男人挂断电话后缓缓搂住孩子的动作。

她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人们总一定要给孩子个家,其实不光是孩子,成人也同样需要。

太孤单了。

——

回程路上,党爱萍拒绝再回一趟绿洲基地,她直接让夏令营头头把车开到红星福利院门口。

眼前是熟悉而逼仄的小巷,她打开车门,一直沉默坐在后座的男人也同时开门。

林朝夕想跟下来,却被男人反手关上的车门挡下。车门咔哒一声落锁,小女孩扒着车窗,指着驾驶室的司机,敲了敲窗,表情非常惊恐。

隔着车窗,看着小女孩精彩丰富的表情,党爱萍觉得既温暖又酸涩,她养大的孩子大概真的要走了,银杏树下的拥抱让她这个感觉非常清晰。

她将视线移向身边的男人,她给林朝夕非缠着喊爸爸的这位青年取了个绰号,叫“暂定林父”。

她问了句“怎么回事”,暂定林父带她走了几步,到一个僻静转角。这么些年福利院生涯,她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和迫不得已,但暂定林父的回答仍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借口。

“我不知道。”男人指尖夹着烟,在垃圾桶边点了点,这么说。

“什么叫你不知道?”党爱萍皱眉,用经验补全故事,“你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孩子是她妈妈未婚先孕以后遗弃的?”

男人眉眼低垂,吸了口烟,摇了摇头。

“摇头又是什么意思,是指你没孩子,一切都是朝夕的妄想?但你如果没孩子,为什么要去福利院看她的档案?”党爱萍火气又有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