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带来的虚弱还没完全恢复,光是从家到学校这一段路,就让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单薄的校服贴在清瘦的脊背上,被风一吹,凉意好像能透到骨头里。

他把卷子往桌角一推,手臂一横,脑袋一垂,右耳枕了上去。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堂而皇之的趴在课桌上睡觉。

黎容竟然觉得很轻松。

作为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曾经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化作一堆不起眼的灰土渣子,人死即埋,充当生态循环中必不可少的养料。

他没机会再见煤气中毒去世的爹妈,更没机会见某个丧心病狂间歇性兽欲上头的畜生。

他有很多后悔的事。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宁愿做个一条咸鱼,把上辈子没体验过的,通通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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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崤从外面回来,脸色有点沉。

他单手插着兜,衣衫半敞着,脖颈上坠着一条黑色锁骨链。

他一抬眼,首先看到的,就是霸占了自己座位安静浅眠的黎容。

黎容的睡姿挺规矩,手臂交叠,手指半蜷,脑袋埋在两个臂弯之间,柔软半长的头发沿着耳侧滑下去,闭紧眼睛的时候,眼皮薄的恍惚能看清黛青色的毛细血管,左侧眼尾和太阳穴之间,有颗不深不浅的小痣。

大概因为他最近皮肤苍白的厉害,日光下,那颗痣反倒很有存在感。

岑崤垂下眼,沉默着看了半晌。

黎容弓着背,校服外套滑到了肩头以下,颀长的脖颈完全裸露在外,凸起的颈骨形状精致漂亮,很适合扣在掌心下把玩。

看了一会儿,岑崤抬腿,不客气的踢了踢桌子。

“起来,我的位置。”

大概是头一次在课堂睡觉,黎容这次终于做了梦。

他梦见自己在纯黑色的海水里挣扎,看不到海岸,更看不到光。

他梦见一头看不清脸的怪兽,冲他桀桀怪笑,嗓音凄厉:“不知好歹,你该死!”

他以为自己就要溺死在黑海里,海水却突然剧烈的震荡起来。

永无止境的黑暗仿佛被稀释了,彻骨的冷意也缓慢退却,他整个人就像踩在松软的云端,被粼粼日光暖的不想睁开眼睛。

很舒服,除了……胳膊有点麻。

麻的过于难受,黎容总算不情不愿的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具迷惑性的俊俏的脸。

这张脸他熟,每个无法言说的夜晚,那人都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在颤抖中睁眼,仔细看看这张脸。

半醒半梦之间,黎容一皱眉,眼皮微抬,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做了,腰疼。”

第3章

“你说什么?”

岑崤快速眯了下眼,目光又落在黎容被压的发红的耳朵上。

难得的,一点血色。

教室里再次见鬼样安静。

全班纷纷扭头,默默注视着跟岑崤大吼大叫的黎容。

“卧槽,刚才班长是吼我崤哥了吗?”

“班长是不是受刺激太大,疯了?”

“你听清班长吼什么了?不做什么?”

岑崤微不可见的扯了下唇,他站在教室过道,堂而皇之挡住了绝大部分光源,将黎容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这种剥夺光线的蛮横方式,打破了对方的舒适圈,会一瞬间吸引对方全部的注意力。

此刻,岑崤方才的阴郁情绪一扫而空,反而不紧不慢的等着黎容的回答。

黎容话喊出口,才彻底清醒。

怔忪了不到两秒,他立刻恢复了镇定,如果真是十七岁的他,大概会臊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但现在,他已经被岑崤锻炼出来了。

黎容坐直身子,像只慵懒的猫一样舒展筋骨,随后抬起发麻的胳膊,“啪”的一声拍在化学卷子上,云淡风轻道:“太简单,这卷子我不做了。”

班级里又开始窸窸窣窣。

“卧槽这b卷子还简单?”

“老师说是自主招生难度吧。”

“你也不看是谁,可能对班长的确简单吧。”

岑崤没说话,目光沿着黎容圆润的指尖一路上移,掠过点缀淤青针孔的白皙手背,凌乱的衣领,落在他毫无慌乱羞赧的脸上。

那张脸坦荡的,就好像他说的分明就是试卷的问题。

岑崤轻挑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就在黎容打算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单手撑着桌子,俯身下去,眼神微微下移,定格在黎容被汗水濡湿的鬓角上。

黎容的头发许久未剪,已经留的不短了,其余头发拢到耳后,鬓角的发丝尤其纤细柔软,发梢微微卷翘着,贴在瘦削的侧脸。

“谁把班长腰弄疼了?”

岑崤的声音很轻,压的很低,确保没有无关的人听到,但在黎容耳边,却清晰的字字可闻,字字深意。

此时的岑崤身上还没有那股肃杀的威压气场,锁骨链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传到鼻翼的是校服上干净的栀香洗衣露味道。

黎容抬眸和岑崤对视,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哪怕刚刚睡醒,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但也好像衣冠楚楚的坐在谈判席上。

他桃花眼一弯,唇边含笑:“你猜呢?”

教室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杨芬芳踩着高跟鞋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说说说就知道说!祖国的未来交到你们手里我看是没救了!谁不好好答题……”

她的目光追溯到班级里唯一一个没归位的岑崤身上,又追溯到岑崤座位上,许久未见的黎容身上。

杨芬芳的骂声仿佛被人按了关机键,“咔吧”止住了。

黎容向久违的班主任露出无辜的虚弱的笑,然后缓缓起身,懒散无力的给岑崤挪了位置。

新座位还没被体温温热,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杨芬芳半晌才干巴巴的说了声:“黎容回……回来啦,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说罢,她又看向黎容身边,深吸一口气,面带忧色道,“岑崤,你好好跟家人商量,别意气用事。”

岑崤没应。

黎容看了岑崤一眼,他知道岑崤家情况很复杂,杨芬芳让他跟家里人商量,等同于废话。

岑崤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听爹妈的话。

化学测验结束,全班只有黎容和岑崤交了空卷。

杨芬芳看着黎容动了动唇,满脸写着忧色,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把卷子整理好,冲黎容招了招手。

黎容起身跟了出去。

到了办公室,杨芬芳主动把门锁紧了。

她看着黎容深深叹了口气:“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可以跟老师说,或者学校的心理辅导也……”

黎容一脸平静的打断她:“没事。”

杨芬芳一愣,尴尬的理了理化学卷子:“那就好,老师知道你一直很坚强。你和岑崤没起冲突吧,刚进教室看你们在闹。”

在a中,岑崤和黎容分属于两个对立的阵营。

黎容的父母曾经是红娑研究所的名誉教授,科研成就极高,在国内也有很好的声望。

岑崤的父亲则是蓝枢联合商会下属八个区块中,第三区出口贸易类商会的会长。

近些年,联合商会逐渐形成垄断趋势,但凡想要从事商业活动,都必须申请成为联合商会的会员,虽然每年要缴纳一定的会费,但同时也能得到商会的扶持。

唯有和红娑研究院合作的企业拒绝加入联合商会,且因为这些产品大多和最新科研成果相关,具有不可替代性,所以也占领了不小的市场份额,甚至很多红娑研究院的教授自己就成立公司。

黎容的父母便成立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因为不必加入联合商会缴纳会费,成本比别家低廉,在出事之前,发展势头一直很好。

上一代的对立多少会影响下一代的心态,哪怕在高中,这两派的后代也大多自动分了小团体,小团体之间自然常有摩擦,彼此互相看不起。

岑崤是蓝枢后代们的精神领袖,黎容在红娑后代中的威望也不小,所以同班两年多,同桌两个月,黎容和岑崤依旧不熟,甚至在外人眼里,他们是针锋相对的关系。

黎容眉眼上挑,笑起来似有深意:“我和岑崤?我们关系很亲密,怎么会起冲突呢。”

这次杨芬芳沉默良久。

她大概也觉得,黎容是受了刺激,精神应激,建起了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黎容仿佛闲谈唠家常一样,和颜悦色的问:“老师还有事吗,没有我就先回去了。”

杨芬芳这次犹豫了一下,眼神微微下暼,不敢看黎容的眼睛。

她依旧慈眉善目,只是笑的不那么真心:“黎容啊,老师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回来,咱班不能一直没有班长,我正打算让崔明洋帮忙管理班级呢。”

崔明洋也有红娑研究院的背景,只是他成绩比黎容稍逊一筹,所以一直被黎容压着。

现在黎容家出事,父母也被红娑除名,崔明洋的地位反倒上来了,这次换班长,也是崔明洋主动提的,他甚至以为黎容不会回来了。

黎容故作不解的看向杨芬芳:“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对一个高中班长的职位实在毫不在意,但能给讨厌的人找不痛快反倒让人心旷神怡。

杨芬芳歉疚的笑笑,语气却有点不容置喙的意思:“老师知道你想为班级付出,但是你家里需要分散精力的事情还很多,你可能心有余力不足,正好我也跟崔明洋沟通过了,他的确有这个意愿,其实就剩最后一年了,谁来做这个班长都是一样的。”

杨芬芳确有自己的小心思。

黎容家的事,社会上传的沸沸扬扬,无论真假,的确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她怕继续让黎容当班长有人说闲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挺同情黎容的,但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黎容眉眼微垂,嘴唇轻绷了一下,恰如其分的掩盖住了眼中的嘲弄,了然道:“懂了,那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