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同行。到了听雪轩门前,却又吃了一个闭门羹。玉瀚昨日其实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现在只是瞒着,反道:“这几年祖父果真不怎么见人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带着云娘又去了继母之处,这一次倒进去了。

继夫人的辈份虽然高,但年纪却只比玉瀚大不许多,云娘也知他们母子之间十分生疏,便与玉瀚依礼叩拜问安,继夫人神态极和蔼的,笑着向云娘道:“到了冬日,我便一直病着,竟才知道你前几日便每日过来,倒是怠慢了。”

云娘连道不敢当,“原就因为给夫人请安的。”

继夫人便道:“我平素礼佛,以后一旬过来一次便可。”

云娘这一次听了准话,自然知道是因为玉瀚陪着方能有的,亦不谦让,只点头应了。自己为的不过是全一个礼仪而已。

饮了一口茶,几句话过去,玉瀚便携她拜辞而出。

接着又去了几位叔叔婶婶处,有见到的,也有没见到的,又见了几位兄嫂。原来云娘也曾听过高门大户嫡庶分明,现在到了其间又深刻感觉到了,一家之内兄弟子侄如此之多,总有亲疏之别,是以嫡枝与庶枝之间情谊便淡了许多。只听着他们说话,便知道平日里并不常在一处的。

这几房的女眷,云娘先得了李嬷嬷的指点,便一一印证,总算将各房的正室奶奶们都记了下来,再于园子里等处见了,倒不至于不知道称呼的,再将带一来的礼物分送了出去,,倒也各乐融融。他们走了一圈,最后又拐了回来,去了正房世子夫人处。

先前迎云娘进府的丰姨娘亲自打着帘子,见了玉瀚和云娘便是一笑,“夫人正等着六爷呢。”

云娘随着玉瀚身后进了屋子,却是从没见过的气派,屋子高大宽敞,里面的箱柜桌几也都格外威严,又摆放着许多富丽堂皇之物。毕竟是侯府的正内室,别处都比不了的。

武定侯世子夫人四十岁上下,两道柳叶眉,一双丹凤眼,高鼻薄唇,挽着高髻,正中一只点翠凤钗,九颗明珠从额前垂下,两鬓又有八宝金钗,身着貂领紫袄,撒金裙子,富贵逼人,粉面含威。见了主瀚便满面含笑道:“六爷这样大了,又做了几年的官,竟还会胡闹!”

汤玉瀚先拉着云娘一同行了礼,却问:“若不是大家先胡闹上了,我哪里又会胡闹呢?大嫂不为我出气,反来寻我的错吗?”

世子夫人便没奈何地道:“我知道你也怪我呢,可是我还不是听他们的。”

玉瀚不以为然地道:“我不管你们听谁的,得罪了六奶奶就是得罪我,我是决不饶的!”说着向屋内随意扫了一眼。

原来屋里正有几个来回家事的妇人,赶紧便都缩着头退了回去,一时竟无人敢答话。

世子夫人只得苦笑道:“总之都是嫂子的错,”又道:“我听六爷要一个金自鸣钟,已经赶着让人挑最好的买去了。如今还有何事,我都一总办了,六爷也别气了。”语气里竟服了软。

汤玉瀚便道:“先前我说的专给六奶奶做饭的小厨房却还没有设呢。”

“今日我便让人分出来,”世子夫人想了想又道:“芍药苑太小,安不下小厨房,要么你们搬回原来的院子?”

汤玉瀚摇头道:“既然已经住下了,便不走了。”

“那便将小厨房设在芍药院后面的翠竹馆吧,今日便让他们弄好。”世子夫人便笑道:“可还有什么事?”

“暂且只这一件,待有了再同大嫂说。”汤玉瀚点了点头,却又问:“大哥这几日都没有回来?”

“先前他不就是这样?眼下倒比原来还甚,十天中至多回来一天,有时也只到祖父那里说一会儿话。”世子夫人又笑道:“这次出来后,我也不过见了他两三面。”

杜云娘听了世子夫人与玉瀚的对话,并没有十分明白,却只静静地站在一旁,暗暗思忖。

这时世子夫人却转向她拉住手笑道:“这几天怠慢六奶奶了,都是嫂子的错,还请六奶奶宽宏大量,不要在意才是。”

云娘听了赶紧摇头客气地道:“嫂子这样说,我便无地自容了。自进了府里,全仗着嫂子关照呢。”

世子夫人便拉了她的手在一张大理石桌前坐下,又笑道:“以后想要什么,只管到这里来找我。世子和六爷是一母同胞,当年婆婆离世时再三叮嘱我们要照应六兄弟。”

云娘应了,“有事情我自然要来向大嫂说呢。”

“这话便对了,”世子夫人又道:“先前的六奶奶便与我好,亲姐妹一般的。”

云娘便赶紧道:“可正是呢,女子成亲后,妯娌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亲姐妹们都多呢,正要好好相处。”

世子夫人看了她一眼,“六奶奶这话得极是。”

这时丰姨娘上来倒茶,赶着叫“六奶奶,”又笑道:“先前得罪六奶奶了,还请六奶奶宽宏大量。”

云娘果真不是怪丰姨娘,她不过是下人,做的事也都是听人指使的,因此便点头笑笑,“哪里,亏了你帮我张罗了许多事。”

这时世子夫人又向下面道:“把敏儿、敬儿、畋儿三个大的女孩叫出来吧。”又向他们道:“峥哥儿几个都去学堂了,改日再去给六爷六奶奶行礼吧。”

说着出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孩,都梳着一色的流云髻,衣裳首饰也相差无几,举止温柔娴雅,上前行了礼。云娘早知道大嫂只有一个女儿,眼下才知竟将正出庶出的女儿一般养,心里倒有些诧异,便一个个拉着手赞了,早打听了畋儿是嫡女,又特别多夸了两句。

好在早备下了许多精巧的小首饰,又特别给世子夫人这里留了好的,现在赶紧让江花打点了三份,只笑道:“都是些小玩意儿,你们留着玩罢。”

说了这一会儿的话,云娘早见丰姨娘向外看了几回,想到方才屋里屋外回事儿的妇人,便拉着玉瀚道:“嫂子恐怕有事,我们走吧。”

汤玉瀚便点头道:“也好,我们不多打扰了。”

世子夫人便笑,“我本想与六奶奶多说一会儿话呢,只是这个家里上上下下上千人,每天大事小情总要有几十件,从过了年起,便没得过闲。”

又道:“玉瀚这几年不在家里,月例银子、庄子上分红、还有宫里长辈们赏下的东西还都在我这里呢,已经让人理了出来,一会儿便送过去。”

再让丰姨娘拿出一对红艳艳的镯子,笑道:“这是我娘家哥哥从云南带回来的,叫滇玉,也有叫翡翠的,最讲究的便是红翡绿翠,送了我几样,丰儿戴的便是了。其中最出色的是两对镯子,一对儿绿的要滴出水来,好看倒是好看,只是我不喜欢那颜色,赏了跟在世子的身边人,这一对红的却颜色极正,我虽喜欢,可戴了未免有些与年纪不配了,正好给六奶奶留着玩。”

云娘还第一次听翡翠之名,接了过来,果然玉质通透,红艳动人。看玉瀚脸上含了笑意,便也明白了,虽然丰姨娘戴的那那绿的也好看,只是颜色却定出了高下,世子夫人是用这对手镯向自己陪礼,又表明承认了自己是六房的正室奶奶,实在高妙。

因此心情也好了,但笑问:“翡翠这名字极好听,想是从那翡翠鸟上得的?”

“正是呢”世子夫人又瞧了一眼云娘,不想她一个乡野村姑竟然也知道翡翠鸟呢,陪笑道:“好看是果真好看,只不如和田玉温润细腻,京城有人喜欢亦有人觉得平常。”

云娘便笑道:“我一眼见了便是极喜欢的,如此便多谢大嫂了。”

世子夫人早觑见了六爷脸上带了笑影,心里不免一惊,自己还是低估他对六奶奶的维护之心,方才出了大事,今后果真要放在心上呢。便点头笑道:“那就好,家事果然多,我亦不虚留你们了,”又吩咐,“丰儿你便替我送一送六爷和六奶奶吧。”

丰姨娘便打了帘子送他们出来,又悄声向云娘笑道:“也只有六爷,闹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夫人非但不敢说,却还要哄着的。”

云娘早有疑惑,只是不是何事,只好含糊地道:“玉瀚就是这样的,总要嫂子包涵。”其实她也觉出方才玉瀚举止言行中对大嫂有几分不满,而大嫂仿佛却有赔礼之意。按说,嫡亲的叔嫂,且又相差十几岁,虽是平辈,原应该与母子相差不多才是。

丰姨娘是个机灵人,立即瞧出来云娘并不知情,便掩嘴笑道:“六奶奶是不知道呢,六爷一早让人把厨房全砸了,除了侯爷和继夫人那两处有小厨房的,整个府里的人便都没有开早饭。”

可是芍药苑是正常开饭的呀!

丰姨娘就又笑道:“当然还除了芍药苑!就是阖府里吃不上早饭,也不能让六爷那里再有一点不痛快。免得……”说到了这里却又不肯说了。

第101章 霸王

汤玉瀚这时已经伸手将云娘拉了过去,“我们走罢。”说着也不看丰姨娘,只拉着她离开了正院,又将府里的路一一指给她,“若是到大嫂这里,便直接从芍药苑左边的甬道出来,穿过主院,再经过这道小门就到了;要是出府,就不必绕这个弯,直接从芍药苑侧门到仪门,坐了车就可以走了。”

云娘这几日也走过几处,眼下又听玉瀚讲,倒将府里后院的布局全想通了,世子夫人自然住的是正中,庶支的房舍都在西边,而自己住的芍药苑却是东边一处主院旁园子里的,这主院应该就是玉瀚前房先前住的。

一时间就有许多话,可心里又乱纷纷的,竟什么也没说,至回了房才问:“方才你一定听到了,丰姨娘说的可是真的?”

汤玉瀚正站着等云娘帮他解衣裳,便低了头瞧着她笑,“自然不是真的!”

“丰姨娘怎么就敢凭空说谎?”

“也不是说谎,只是我只砸了给家里人做饭的大厨房,下人的厨房并没有砸。”

“原来还是狡辩,”云娘便道:“这样又有什么不同吗?”

“倒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同,而是下人的厨房里能有什么,哪里有那许多闲工夫去砸?谁惹了我我才砸谁。”玉瀚冷笑一声道:“你看看是不是有效了?”

今天的早饭果然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而且无论他们去哪一处都十分地客气尊敬,原来云娘还以为是玉瀚陪着自己的缘故,如今才懂,玉瀚这样一闹,便向汤府表示了他的不满,将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多么震惊,半晌方问:“我醒时你还没起呢,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砸个厨房,又算什么大事,又能用多久?”

“那是……”

“今早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你还没醒,我就又睡了。”

云娘便想了起来,无怪一早玉瀚便知道下了大雪呢,敢情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一回了,又想了起来,“我们一早吃好了再到处走了一圈,结果他们都是没吃上早饭的?”

“难道他们还能饿着?”

芍药苑里便时常摆着各色点心瓜果,别处应该也是一样,虽然如此,可是云娘不禁还是问道:“府里竟没有人说了什么?”

李嬷嬷在后面站着,接过云娘帮玉瀚解下的衣裳,赶紧道:“谁敢说我们六爷?”又得意万分,“后面清竹馆正收拾东西呢,一两天便好了,那时我们就有自己的小厨房了。要知道现在世子夫人还没设小厨房呢!”

云娘瞧着玉瀚,又是气又是好笑,无怪家里许多人看不上自己,可是也只是不理睬而已,再没有人敢欺负到头上来的,想必是因为畏惧他。本应该说他太莽撞的,可却不说,且心里竟然也有点得意,终于只能道:“真看不出你在家里竟是个霸王般的人物呢!”

玉瀚瞧着她一笑,又待李嬷嬷转身的时机在她脸上蹭了一下,低声道:“再霸王般的人也是怕你的。”

云娘飞红了脸,也无声地啐了一口,又比着口型不出声地道:“不稀罕!”

芍药苑不同于先前的巡检司,只屋子里服侍的就有李嬷嬷和江花、如蓝,外面还有十来个丫头婆子,他们再不能如过去般不避嫌疑的亲热。但是,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却很神奇,偶尔得手便更加愉悦。

待李嬷嬷转身过来,二人已经恢复如常,云娘正将玉瀚家常衣裳的袢扣一个个地系上,故做平淡地问:“你下午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在家里陪你。”汤玉瀚反又问云娘,“你做什么?”

云娘却道:“我倒有几件事呢,给家里写一封信,告诉一声我们已经平安到了京城;再有大嫂说的银子和东西要送来了,总要收拾一番;再订个帐本,把家里的帐记起来;还有,我想将最西边的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挪出来,等织机到了摆在里面,你说好不好?”

汤玉瀚便笑,“家里竟有这许多事情?既然如此,我便帮你。”

忙了几天公事,回家又为自己操心,云娘却舍不得他累,拿了一个大迎枕放好,“你只管歇着,过几天去衙里便忙了。”自己却坐到了炕桌前——北边天气冷,大家平日都喜欢坐在暖和的炕上,云娘来了也入乡随俗,这两天也习惯些了。待笔墨纸砚备好,汤玉瀚要帮忙研墨,她亦不让,“男人是在外面做大事的,这些小事哪用得上你?”

汤玉瀚被拒绝了,便向后一仰,又手叠起放在脑后,两条长长的腿搭在枕上,垂下眼笑道:,“那我果真什么都不管了。”

“不必管了,我都能行的。”云娘十分用心地将纸铺好,拿镇纸压住,再去研墨,一样样弄好,又拿了笔蘸了墨汁,端正地坐着正待写,只是刚提起笔却又停住了,虽然学会了写字,可她原来并没有写过信,也没收过信,所以一时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写了,只得扭过头去看向玉瀚。

汤玉瀚早就看到了,却偏不看她,凝神瞧着屋子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直到云娘糯糯地叫了一声,“玉瀚。”才转了回来问:“什么事?”眉稍眼角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

云娘见他如此,嗔道:“你笑我?”

“我哪里会笑你?”汤玉瀚已经挪到了桌前,靠在她身旁看着,“我来教你写。”

云娘这才懂得原来写信有这许多的规矩,依样写了,中间又有不会写的字要问他,且还有一些口语要转成文言,需要他帮着遣词造句,便嘟着嘴道:“我原以为自己会了,其实还是不行。”

汤玉瀚瞧着她娇俏的模样就喜欢,赶紧哄道:“才识字几个月,能写如此像样的信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家里人接到了不知该多高兴呢。”

云娘一想,正是如此,便也开心起来,却又问:“你如果收到我的信会不会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汤玉瀚又道:“只是若要写信,必是因为不在一处,所以还是不需要写信才好。”

“谁说不在一处才能写信?”

大家书信来往自然是因为不在一处见不了面才写的,可是云娘一问,汤玉瀚却被问住了,正要答话,江花便进来能报道,世子夫人遣丰姨娘来送东西。

云娘便知是刚才的话了,向玉瀚道:“我们出去看看。”

玉瀚却不肯动,“你去吧。”

云娘这几日听李嬷嬷说过,高门大户里规矩多,又讲避嫌什么的。玉瀚既然不肯出去,她便起身去了外间。

丰姨娘带了几个婆子送过来许多东西,又拿出几张单子给云娘,“六奶奶来了,我们夫人便催着我们打点了东西要送来,只是一直忙着,才弄出来,便晚了些。”

其实如果没有玉瀚大闹了一场,世子夫人才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六奶奶,更不会将玉瀚的东西交过来。丰姨娘的话说得漂亮,云娘也不点破,只道:“一向麻烦嫂子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哪里用这样急呢,又劳丰姨娘走了这一遭。”

接了单子,却不急着去看,到了汤家没几天,云娘倒也明白玉瀚先前的话了,武定侯府家产丰厚,并不缺银子,现在太子复出,更是锦上添花,世子夫人并不会贪了这点东西,她更在意的是名声地位,在外是整个家族的兴衰,在内则是个人的面子。

因叫江花倒茶,让丰姨娘坐,丰姨娘却赶紧摆手,“我们夫人还有许多事情交待我做,这就要走呢。”告别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拿出来交割清楚,最后特别指了二十四两现银向云娘道:“这二十两银子是六奶奶的月例,四两是脂粉钱,以后每月都有的,每月初五发,遣个丫头去取我们院里领就行。”

云娘点头,拿了一对宝石花戒指给她,“戴着玩吧,我从江南带来的。”又吩咐李嬷嬷送客,才回了里间。

玉瀚在里面自然都听到了,见她回来便告诉她,“丰姨娘是大嫂带来的陪嫁丫头,是个能干忠心的,府里的事她倒能当起一半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