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抬起头,脸上的水珠子还在往下落,看一看她,蓦地直起身,大步走近了便紧紧将她一搂。

“陛下……”雪梨觉出是不是该安慰他一下,可又不知情状,不清楚该往哪个方面安慰。

她便傻站在那儿由他搂着,良久,乍闻一声抽噎。

雪梨:“……?!”

竟然哭了?!

她总共只见他哭过一回,是陆勇离世的那天——那还是她劝了他才哭的呢,不然他只会喝闷酒憋着。

这是出了什么事,让他自己都忍不住了?

七王伤了他的心了?!

雪梨在他怀里挣了挣,手上轻轻地推推他胸口:“陛下……陛下您放宽心,这种事、这种事没办法的,但但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陛下这边的!陛下您肯定能把事情料理好……”

她劝得都没词了!刚一说完就腹诽其实自己站不站在他这边都不影响大局,这话说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腹稿还没打完,他的胳膊又一紧。

……陛下您怎么了啊!

雪梨一头雾水得只剩傻眼的份了,皇帝还是这么戳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然后抱起她往床上一放,自己也上榻,继续搂着她不说话。

雪梨战战兢兢地看他沉着张脸抱着自己的样子,心里可算明白了点:他、他可能不用她说话安慰?就让他抱着就行了?

那就、那就抱着呗……

谢昭深深地吸了口气,出气时,稍别了头,不想酒气熏到她。

他也想跟她解释点什么,不想她这么提心吊胆的。可目下实在说不出话来,刚才的许多话,就像一把把尖刀直刺在他心上,让他连喘气都觉得疼。

若不是灌醉了七弟,七弟大概也不敢说。

一直以来,他都只知道母后更疼七弟,他心里不忿,但也清楚七弟是母后的幼子,他这个当长兄的不好计较这个。

今天才知道,母后……根本没拿他当亲儿子看,甚至觉得他连其他嫔妃所出的儿子都不如。

就因为母后怀上他的时候,恰是父皇有了新宠、被新宠撺掇得起了废后的念头的时候。

母后那时候心灰意冷,想破罐破摔,但他这个皇长子的出现让她保住了后位,且在后来终于有机会除掉了那位宠妃。

可对母后来说,他就像一个活生生的耻辱。每一天都在提醒她,她原本是要失去后位的,如果没有这个儿子,她什么都不是。

他不知道母后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把这些过往告诉七弟的,总之七弟是喝醉了之后告诉他的,七弟说完就大哭起来:“哥,你说她为什么这样!你当皇帝当得不错啊!太平盛世万邦来朝,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谢昭也不懂,可耐不住母后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母后不曾跟他直说过这么伤人的事,但在他继位之初,母后就曾当众逼他立储立弟不立长来着。

那会儿他还只觉得是母后偏宠小儿子,现在看来,其实是母后觉得他这个碍眼的所谓“长子”抢了她儿子的东西,她要帮他夺回来。

七弟夹在中间扛不住了。七弟不能跟母后翻脸,论心术又玩不过,到最后就只能干些捣乱的事。

“我不想给兄长添乱啊!可是我能怎么办!”七弟说这话时崩溃得直捶桌子,“你上次南巡的时候……我才知道母后都已经为我做私囤兵马的事了。这回你出来,我知道你是冲着母后和世家们去的。我就想……我就想要不然我犯个大错吧,让兄长你直接贬了我的王位,母后再做什么就都没用了,有明摆着的错放着,天下都不会向着她!”

所以他四处“结党营私”、差聂方去军营打探都是故意的,他想放一个足够大的把柄被他这个当皇帝的握住。

他说:“我知道兄长你有本事摆平朝堂,你就是需要个理由而已……”

谢昭回思着这些崩溃至极的话语,心里憋闷得仿佛能呕出血来。

他们都为这个为难太久了。早在几年前,他就在有意地疏远七弟,为了让朝中知道“立储立弟”根本不可能。现下七弟也有意地做出些似要谋反的事,让朝中看着他待手足心狠也不是错的。

母后先逼得他不能当一个好兄长、又逼得七弟不能当一个好弟弟。

这些罪责不能再让七弟担着了。

谢昭拥着雪梨的手稍松了些,遂即便见她翻过身来面对着他,他笑了笑:“别怕。”

“……不怕。”雪梨回视着他平静道,“陛下心情不好……我陪陛下待着就是,事情都会过去的。”

“你放心。”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却有点发虚,“我会一直待你好的。不管我们有几个孩子,我待他们也都是一样。”

怎么这会儿说起这个?

突然提起“待几个孩子都一样”……

雪梨僵了僵,隐约摸到点他这是为什么不痛快了。

太后偏宠幼子那是明摆着的。雪梨抿抿唇,到底不能开口说太后的不好,只好凑过去伸臂抱住他,心里直呼:陛下你好可怜!

打小没娘疼的孩子都可可怜了!雪梨一直这么觉得,所以当初看阿杳受委屈,她心里就恨死淑妃了!

现在她就克制不住地恨太后了!知道惹不起也还是恨!陛下还是太后的亲儿子呢,太后待陛下不好就是比淑妃还心狠!

谢昭兀自沉吟着,俄而忽地感觉怀里这小东西又变泥鳅了,蹭来蹭去地不老实。再仔细听听,居然还有点小小的窃窃私语声。

他侧耳倾听。

雪梨在他怀里拱得无知无觉,这会儿就是觉得跟他完全蹭在一起才能安稳十足,嘴里也是不知不觉就把心思念叨出来的,她自己都没察觉:“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谢昭听清后都哑了,目光微滞地望望她头顶,心里想想:好像也没那么可怜吧……

☆、第125章 归来

随着中秋一天天临近,各府间逐渐溢出团圆的气氛了。

与之反差明显的,是七王所住的袁府一片冷清。

七王仍被囚禁着,御令卫日夜把守,外人进不去,里面的宫人想出来采买也要严格查验。

这也是没办法。不论二人间是否说通,聂方去军营打探的事情都已然发生了。将军拿住了人送过来,此事知道的人便已不少,是以纵使皇帝心里清楚了原由,也只好先委屈七王一阵子。这个样子不做到位,日后难免旁人有样学样。

好在,兄弟二人间既说通了,虽在囚禁也没了心里的憋闷。皇帝打算,等回了洛安,再稍稍过渡一下,写个圣旨训斥几句什么的——把事情往“七王年轻不懂事”上牵,绝口不往“反心”上引。

直到中秋为止,皇帝每天都免不了想想这事,一想就免不了叹气。

——这也就是七弟秉性纯良,有母后捧着还肯敬他这大哥。若随便换个有野心的,现下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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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当日,各处府邸都备了宫饼、螃蟹、田螺,还有各样桂花的点心。雪梨看着螃蟹泪盈于睫:怀孕了,不能吃。

覃州的螃蟹个大肉鲜,每年宫中有一部分贡蟹就是打这儿来的。无论蟹肉蟹黄蟹膏,味道都鲜美到极致,用不着什么精致做法,简单一蒸、蘸着佐料吃就特别好。

遥想在宫里的时候,还能吃着一两个呢。如今到了产这蟹的地方,反倒一口不能动,雪梨心里怎能不悲愤!

但她又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旁人吃——其他各处早半个月前就开始吃螃蟹了,她周围到了中秋这天才吃一吃应景已然是为了照顾她,这会儿让她闹着说“我不吃你们就不许吃”……她还真干不出这事儿!

于是她就傻看着阿杳啊呜啊呜吃得特开心,阿杳尤其喜欢蟹黄,奶娘敲开蟹壳之后她一看蟹黄多,就能一脸笑容地在椅子上要蹦起来!

她也想喂雪梨来着,拿着一只蟹腿眼睛亮晶晶地递过来,雪梨只能摸着她的额头艰难地扭过头去:“乖阿杳……娘不能吃……”

这感觉太痛苦了,世上最艰难的事情,莫过于美食近在眼前,而你却不能吃!

她心有戚戚焉地看着女儿愉快地吃完了三只螃蟹,末了还是奶娘怕寒性的东西吃多了对小孩子不好才收了。雪梨重重地叹一口气,往桌上一趴就听见苏子娴的笑声:“你是真馋啊……出息呢!”

她复抬起头,见苏子娴拎了个食盒进来,立时黛眉紧锁:“别气我啊……你这要是螃蟹,拎回你屋吃去,别在我眼前晃!”

生气!

她今天连皇帝的书房都没去!因为听说半个时辰前刚送了一大盘蒸好的螃蟹进去!

苏子娴没走,笑吟吟地坐下来,把食盒打开:“喏,近月楼大厨做的赛螃蟹,卫大人刚给送来,给你解馋。”

赛螃蟹?

雪梨目光一亮。她对着菜有所耳闻,好像是以鱼肉为主,配以鸡蛋,又以上汤、糖、醋、姜调味,做出来之后味道胜似螃蟹,所以叫“赛螃蟹”。

口感上应是也差不多,鱼肉选得好足够鲜嫩就会和蟹肉很像。还有个好处就是……省得剥壳了。

这菜说来还蛮讲究的。但雪梨在宫里确是没吃过——宫里年年有上好的鲜蟹吃,谁闲的没事去尝这“赝品”啊?

可眼下对她来说简直是珍宝!这东西没有蟹肉不寒凉,她就可以吃个痛快,不然满处蟹香弥漫真是要逼死她了……

是以雪梨就着米饭大快朵颐,许是因为方才受了太久折磨,现下觉得这个赛螃蟹比真螃蟹还好吃。汤汁又鲜香酸甜,用来搭米饭十分合适,她足足吃了一碗半的米饭,放下碗后笑容满面:“好舒服!”

苏子娴哭笑不得:“卫大人说陛下吩咐找近月楼的大厨做这个,因为你馋,我还不信,现下看来还是陛下知道你。不过这道菜我学会啦,回宫也可以做给你吃!”

苏子娴这是偷学来着。近月楼的大厨太有魄力了,其实早在七月初,皇帝就差卫忱去请人来着,按理说卫忱堂堂的御令卫指挥同知,奉的又是皇命,请个厨子不在话下。

可是这近月楼的大厨就敢拿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说:“我这辈子只给近月楼做菜!陛下想吃可以,从这儿叫。非要我过去,我就死在这儿!”

——卫忱也没辙,为个赛螃蟹把人逼死也不至于。就只能好言好语劝着,说等这边叫膳了,过去劳烦他做去。

但之前周围没人吃,雪梨便也没想嘛。今天看雪梨馋得厉害,苏子娴才主动回话去,卫忱转身就要走,苏子娴劳他带着她,大厨又不知道她是御膳房的人,她就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看完全学会了……

这个过程告诉雪梨之后,雪梨笑死了,直说子娴太坏。苏子娴吐吐舌头,把食盒收了,拎着拿出去。

院门外,卫忱等得有点急,一见她出来便问:“怎么样?”

“挺好挺好。”苏子娴笑笑,“雪梨啊,她就是馋,有了孕更馋,但要说挑嘴也没有,给她这个味儿让她吃着,她就舒服了!”

卫忱松气,想了想又还是好奇:“这东西味道真像螃蟹?”

他着急就是因为这个——鸡蛋和鱼,怎么想也跟螃蟹不是一回事啊,雪梨说好吃不是在哄他们?她有着孕,想吃什么得满足她,让她反过来安慰他们就不对了。

苏子娴扯扯嘴角:“大人您忙么?”

“今天?不忙,一会儿可以回去吃月饼了。”卫忱如实道。

苏子娴复一笑:“那奴婢给您做个赛螃蟹尝尝呗。您自己尝尝像不像,免得再担心她亏嘴。”

子娴说得挺大方,食盒塞给卫忱,撸袖子就要往膳房去。

卫忱却上前拦她:“苏姑娘。”

苏子娴低着头咬咬唇,先一步道:“大人您别跟奴婢客气……”

“不跟你客气。”卫忱说着,神色有点尴尬,静了一会儿稍一咳,才又道,“我是想说,姑娘那天做的那个馄饨……挺好吃的,若是方便能不能……”

能不能也来一碗!

卫忱提这要求挺不好意思的,中秋佳节给人找活干可不太好。

苏子娴猛地抬头,大有点意外,神色复杂地怔了好一会儿,拎着裙子就往厨房跑:“大人等着!奴婢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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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后过了五天,御驾启程返回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