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李世民?此?时的编制还挂在魏王名下, 当然不能明晃晃的带着萧明泽往德州去,故而先前便趁着李峤尚在之时,一道商量着给她编个假的身份。

对?外就说是老家寡居的堂妹, 父母俱丧,为族人所欺,先前听人说有个名叫李长生的人在东边做了?高官, 年纪相?貌都与堂兄有些?相?似,在老家又实在活不下去,无可奈何之下收拾行囊前去投奔。

这世道正值兵荒马乱, 原本一个弱女子是走不了?这么远的,可巧半道上遇见了?李峤,后者问明缘由之后,便顺势将人捎带着送到这里此?地。

李长生出身陇右道, 而天子西?逃, 李长生的堂妹从西?边逃难过来投奔堂兄,这很合理嘛!

最?妙的是以魏王当下同天子的关系, 也无法派人前去核实,亦或者是调查此?事。

李峤听罢之后,不由得问了?一句:“兄长不怕魏王因此?起疑吗?”

“只怕恰相?反, 正因如此?,魏王才更?加要笼络他?呢。”

李世民?笑而不语,萧明泽亦是莞尔:“你是天子派遣出来的使?节, 他?是魏王麾下的大将, 此?番你带了?他?堂妹前来,魏王怕只会觉得这是你, 亦或者朝廷有意?拉拢李长生,离间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 为了?安抚人心,也为了?向?天子显示这离间计无用,当然要格外的厚待他?几分啦!”

李峤诚然聪明,但聪明并?不能取代经验,尤其是同上位者斗智斗勇、反复拉扯的政治手腕。

这是由于出身所导致的,只能通过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自行摸索,无法先天领悟。

在这方面,对?面二?人胜过他?许多。

而此?时此?刻,看着坐在义兄身边语笑嫣然的萧明泽,再看看同样含笑的义兄,李峤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谁不想身边有个同舟共济、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呢。

可是他?的妻子……

李峤想到此?处,不禁有些?黯然。

他?知道邬翠翠已经足够努力,也知道她在拼尽全力的成长,但是在权力丛林当中,邬翠翠这棵小草太过于渺小,也太过于脆弱了?,以至于即便她迸发出全部力量来努力生长,也很难与他?比肩。

更?不要说是在那片弱肉强食的残酷丛林中生存下去了?。

李峤对?此?,也只能报以一声长叹。

……

萧明泽改换了?妆扮,又被李世民?带着去同在庆州城外等待他?的几十名兄弟会合,简单介绍了?几句,众人扬鞭启程,追逐先前去往德州的队伍。

而那边厢,李峤也回到使?节团中,改换官服,催马往庆州城去。

他?此?番孤身出行,原就是为了?探一探魏王军的虚实,结果?压根没费什么功夫,便轻轻松松混入其中,顺带着帮着义兄打了?一场阻击,如何看不出魏王军的实力呢。

李峤心中轻蔑大生,脸上倒不显露,催马到了?庆州城外,便有探子来报:“魏王世子在前方五里之外恭迎天使?!”

随从前往的其余人听罢,眉宇间不禁流露出几分异样,偷偷交换一个眼神,又斜眼去瞧李峤此?刻神情。

谁不知道李将军的妻子,便是从前的魏王世子妃呢!

相?对?于心怀八卦、等着看好戏的双方人马,两个主人公反倒神色自若,好像之间没有横亘着一个邬翠翠似的,和睦的寒暄几句,李峤在前,李天荣在后,如此?入城去见魏王。

打从西?边的惊变传到耳朵里,魏王就知道自己?这局必然要输了?,天子即便西?逃,即便是他?的子侄辈,那也是天子啊!

左右权衡之后,他?还是决定要保住魏王妃。

保住这个女人,就是保住了?自己?的体面,保住了?世子,如果?后两者都没了?,他?再去夺这个天下,还有什么意?思?

但若是公然违逆圣旨,只怕也是不妙。

因而便与魏王妃私下里通了?气:“只是假意?将你送走……”

魏王妃哪里肯信他??

当年他?能对?原配妻室痛下杀手,今日?难道便杀不得她?

还有贵妃——遥想当初在宫中时,贵妃何等盛宠,宫内礼遇一如皇后,如今却身死宫外,不知埋尸何处,贵妃尚且如此?,何况是她?

魏王妃一双眼睛红肿的像是烂桃儿,尖声道:“叫天荣来,我要你当着天荣的面儿同我说!”

魏王着实无奈。

有些?话夫妻之间说说也就罢了?,非得翻到小辈儿面前去,反倒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尴尬。

只是他?原也没打算糊弄魏王妃,儿子也曾私下问过此?事,便也就应了?,使?人去传了?世子过来,当着他?的面讲述了?自己?的安排。

魏王妃这才肯稍稍安心。

如是魏王心下作了?计较,李峤心中也是早有预料,双方没有爆发出剧烈的矛盾,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魏王请李峤代问太上皇安,李峤微笑应下,又故作不经意?般的提起来时路上遇见了?李长生前去投亲的堂妹一事:“说起来,李兄还是我的本家呢,如此?英才人物,连天子都是几次三番夸赞过的……”

魏王听他?提起自己?的爱将,心头?警惕之情大生,唯恐这员猛将被人挖走,嘴上打个哈哈,又问:“有劳了?,长生之妹何在?我即刻便让人送她往德州去,使?其能够兄妹团圆!”

李峤笑着饮一杯酒:“不必劳烦王爷,我已经使?人送李家小姐往德州去了?。”

魏王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很快又平复下去,说起别的事情来。

李峤有君令在身,无暇久留,在城内用过酒菜之后,便待动?身。

魏王妃身着素衣,发无珠饰,神色憔悴,面无血色,俨然就是一个失去至亲之后悲痛欲绝的中年妇人。

虽知自己?此?去必死,然而在众人面前,她仍旧是仪态端方,不露怯色,含泪辞别魏王父子,便举步迈上车驾。

到底是魏王之妻,李峤怎么好当着他?的面对?其加以锁拿?

如是车辆前行,而庆州百姓却沿途追送不止,魏王妃掀开乘坐车马的帘子,为之垂泪,就这么走出去二?里远,后边仍有百姓同行不去。

随行的副使?问李峤:“要不要把他?们赶走?”

李峤觑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却不言语。

如此?作态,倒叫副使?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又前进了?一里多路程,后方终于有急行的马蹄声传来,李峤等人勒住马回身去看,却是魏王世子李天荣率领一干扈从催马而来,冲到魏王妃乘坐的车驾面前,将魏王妃接了?出来。

天子使?节们纷纷变色,随从士卒更?是全神戒备,两名副使?齐齐扭头?去看李峤,随时听侯他?的吩咐,场面堪称一触即发。

李峤一抬手,示意?麾下士卒们稍安勿躁,自己?则催马近前,问李天荣:“世子这是何意??”

李天荣流着眼泪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不知孝道,又岂能够知道忠义?身为人子,又怎么能眼见着母亲前去赴死,却无动?于衷呢!”

说完,又取下腰间佩刀,掷于地上,命令同行的扈从们不得反抗之后,对?李峤道:“母亲乃是常氏族人,今日?获罪,将要被处死,请让我来替她去死吧,如果?这世间没有她,又哪里会有我呢?”

魏王妃为之泣下,跟从李天荣而来的侍从们也随之流泪。

李峤深为触动?:“圣人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所说的难道只是父子之情吗?今日?世子与王妃情状,也正如此?啊。此?情此?景,我又怎么能加以苛责呢!”

此?时魏王终于“得知”了?儿子前去劫囚的消息,带着一群亲卫怒气冲冲的赶到,瞧见眼前情状之后抬手便打:“你这孽子,却叫我深陷于两难之地——”

李天荣与母亲抱头?痛哭,却不反抗,送行的庆州军民?亦是流泪,李峤反倒去劝魏王:“本就是人世天伦,您就不要为此?再责备世子殿下了?……”

魏王泪眼朦胧的去看面前过分年轻的天子使?节,很快便意?识到对?方也在演,起码此?时此?刻,他?并?没有跟自己?撕破脸的意?思。

他?暗松口气,顺着既定的剧本几次推辞,最?后终于在儿子跟军民?的几次相?求之后,带了?魏王妃返回庆州。

李峤目送魏王一家的队伍消失在视野中,脸上的表情终于尽数敛起,继而调转马头?,淡淡吩咐:“走吧,继续前行!”

副使?是他?的心腹,见状便有了?几分猜测:“将军是否早就料到会如此??”

又了?然道:“这就对?了?,您虽然识字,但念过的书却不多,先前说出那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这是找哪个先生临时抱佛脚教的?”

李峤眼底却流露出极浅的一丝笑意?:“这你就猜错了?,却不是先生,而是我的兄长所教……”

副使?吃惊的“啊”了?一声:“您的兄长?”

李峤应道:“是啊,哪天真该叫你见见他?,那才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

如是回到了?天子行辕,李峤先去请罪,继而又站在道德层面上对?新帝施加压力:“魏王,宗室栋梁,又是陛下的叔父,世子亦是陛下嫡亲的堂弟,如此?骨肉分离、涕泪横流,臣实在不愿使?陛下背负离间自家骨肉的恶名……”

新帝脸色铁青,显然也听出了?李峤话中的未尽之意?,激怒之下,甚至于将这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含义挑到了?明处:“你的意?思是,朕若是不赦免魏王妃,便是枉顾恩义之人吗?!”

李峤一掀衣摆,跪下身去:“臣不敢。”

“不敢?”新帝冷笑道:“你李峤还有不敢做的事情吗?!”

这话里的责难之意?便十分重了?。

一侧的近臣见状忙出言来打圆场,天子也自觉失言,只是一时间又拉不下脸来,遂摆摆手,不耐烦道:“你此?番办事不力,着罚俸一年,暂停职务,回府闭门思过一月,不得有误!”

这便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李峤不缺钱,至于职务……

这世道,只要有本事在身,又何必担忧会被长久的闲置?

天子如此?为之,也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

李峤回到自己?的府邸,后脚就有人在各处门户上贴了?封条,只留下一道门用来运送厨下菜蔬。

宫中的人一脸为难:“李将军,这都是陛下的意?思,小人们实在不敢违逆……”

李峤不以为意?:“无妨,你们也是听令为之。”

……

那边李峤离去之后,原本满面愠色的新帝,脸色却随之淡漠起来,吩咐左右侍奉更?衣,往正房去给太上皇请安。

还没进门,就听见年轻歌姬的吴侬软语,彼时春风骀荡,杨柳轻柔,倒真有几分当年帝都的富贵风韵。

新帝短暂的恍惚了?几瞬,方才入内,面带恭谨,生等着太上皇听完了?一首曲子,打发侍从们出去,才低声开口:“已经照父皇的吩咐做了?……”

太上皇半躺在摇椅上,目光紧盯着面前的棋盘,低低的“唔”了?一声。

新帝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您如此?为之——”

太上皇别过脸去,淡淡的看着他?:“李峤与邬家最?深的联系,是什么?”

新帝略一思忖,道:“是他?的妻子翠娘。”

“大错特错,”太上皇断然道:“是邬夫人!”

新帝神色为之一震。

却听太上皇继续道:“李峤与邬家的联系,看似紧密,实则松散。邬家的下一代人,除去小九的驸马,再没有成器的,翠娘看起来是长进了?,但是跟她娘比起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邬家全力支持李峤,要人出人,要力出力,要钱出钱——李峤再如何优秀,他?也是外人,不姓邬,邬家其余人难道就没有异议?只是都被邬夫人打压下去,不敢吭声罢了?!”

太上皇冷冷一嗤,伸手将面前棋局抹乱:“李峤在军中所向?睥睨,邬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这双方的联合看似牢不可破,实则漏洞百出,只需要将邬夫人这根最?要紧的地基抽掉,这座大厦顷刻间就会倾倒坍塌!”

新帝了?然道:“怪不得您让太医隐瞒邬夫人的病症,使?其不治,此?后又借故将李峤打发到庆州去……”

太上皇慢慢笑了?起来:“年轻人少年得志,很容易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的,他?以为你是要借魏王打压他?的声望,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将他?打发走,怎么阻止那些?民?间大夫给邬夫人看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