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副武装的甲士护卫在车队两旁。

和别国甲士不同,他们全部骑马,马上配备独特的鞍具,上京众人从未曾见过。

为首的车辆上,赶车的马奴收紧缰绳,车厢门敞开,黑袍锦带的晋国大夫递出金印,一名下大夫双手接过,确认无误立刻放行。

“请往驿坊。”

下大夫送还金印,侧身让到一旁,态度十分恭敬。

晋国大夫略微颔首,颇有几分傲慢。随着上京衰落诸侯崛起,每逢大诸侯国入觐,类似场景时有放生,上京众人已经见怪不怪。

车队继续前行,穿过长街驶往驿坊。

下大夫目送车队远去,转身召来甲士,吩咐道:“速去禀报宫内。”

甲士抱拳领命,城门处冲出快马,飞速驰向王宫。

驿坊位于城西,常年冷清,唯有诸侯国入觐时才会变得热闹。

晋国一行人抵达时,坊内已有二十多个小国使臣,并有越、楚两国人员下榻。

听到动静,廊下传来脚步声,接连出现人影。

发现是晋国来人,超过半数使臣上前问候,态度十分热络。余者闭门关窗,连寒暄都舍弃,将敌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越、晋是同盟,两国同楚有嫌隙,隔三差五发生摩擦,边境战火从未熄灭。

在上京遇到,晋越自然是同气连枝,同楚国针锋相对,分庭抗礼。

依附三者的小国各自站队,态度始终如一。

摇摆不定的处处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以免被大国抓住,沦为杀鸡儆猴的工具。

晋国大夫出身雍氏,名檀,是家主雍楹的幼子。性格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屡次出使皆顺风顺水。

唯有一次遭遇挫折,便是当年送公子珩入上京。

天子强索质子,各国公子入上京,无一不受折辱。这份屈辱深压心头,长年累月,雍檀从不曾忘。

此次入上京,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早有谋划。

想起途中接到的消息,雍檀不由得冷笑。

天子用心昭然若揭,然晋国这份大礼也要看他受不受得起!

大车在门前卸下,木箱分批送入库房。

越国大夫一边同雍檀寒暄,一边打量着晋国的队伍。瞧见马鞍和马镫,双眼登时一亮。

“此物名何?”

雍檀回头望一眼,笑道:“马具,便于骑士。”

见越国大夫还想再问,雍檀主动握住他的手臂,自然扯开话题:“此次入上京,本意呈送请立世子的奏疏,不想事情生变,着实令人为难。”

提及册立世子,越国大夫果然心生好奇。留意到雍檀不欲多言马具,他顺势接过话头,询问道:“因何为难,莫非晋君改变主意?”

“非也。”雍檀摇摇头,“事情说来话长。”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多言,向越国大夫示意,暗指楚国一行人所在的厢房。

后者侧头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和他一同穿过庭院,去往清理过的厢室。

两人背影消失,楚人所在的厢房传来钝响,半开的窗扇合拢,隔绝室外冷风,也闭锁了一墙之隔的人声。

驿坊多是夯土建筑,室内光线昏暗,白日仍需点灯。

由于建造年代久远,自分封之初就已存在,哪怕几经修缮,建筑仍带有上古遗风。尤其是门窗上的雕刻,线条粗犷豪放,同上京今日崇尚的奢华有天壤之别。

室内阴冷,奴仆提前铺上兽皮,移来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两人入内落座,除去身上斗篷,在火盆边搓了搓手指,饮下半盏热汤,身体才逐渐暖和起来。

见雍檀迟迟不开口,越国大夫只能主动询问:“君言变故,能否详细说一说?”

雍檀不再卖关子,放下杯盏,道出不久前接到的消息。

“我在途中得知国内有变,国君出走都城,如今公子珩掌权。请立世子不妥,理应呈报天子册封国君。”

“什么?!”

越国大夫想过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个答案。并非他大惊小怪,实在是情况离奇,令人难以想象。

质子归国方才多久,晋国竟已翻天覆地。

公子煜有越侯支持,尚且举步维艰,迄今在和两位叔父角力。梁氏貌似沉寂,然根基未损,不过短暂蛰伏以待反扑,

再观楚、齐、蜀等国,围绕世子之位,前朝宫内皆起风浪,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如此情况下,公子珩竟然一举成功,直接掌握晋国大权?

简直难以置信!

晋侯出走都城是何原因,莫非是公子珩发动政变赶走了父亲?

果真如此,兵力从何而来?

越国大夫越想越是费解,脑子里仿佛线团缠绕,乱糟糟一团,压根摸不清头绪。

“君所言确为实情?”他禁不住问道。话出口便感到后悔,所幸雍檀并未放在心上。

“千真万确。”雍檀托起杯盏,将盏中热汤一饮而尽,想到送信人口述以及信中所写,脸上不由得挂上微笑,“公子珩得国人拥护,晋人盛赞其英明睿智,忠孝大义,事情绝对不假。”

越国大夫默然不语。

雍檀言之凿凿,可见公子珩掌权合乎礼法,绝对同谋反篡位扯不上干系。

公子珩雄才大略,以雷霆之势完成权利更替,避免长期纠葛内耗,于晋国而言是一件幸事。

于他国而言,本就是大国的晋,威胁性变得更强。哪怕双方是盟友,盟誓多年,越国也需警惕一二。

“如此,先要道一声贺。”越国大夫态度真诚,表情完美到无可挑剔。

“谢君之言。”雍檀微笑回应,同样不失礼节。

两人再度把盏,面上笑意盈盈,言语甚欢。心中如何想,唯有自己才最清楚。

车辆卸载完毕,主簿入厢室禀报。

雍檀有事需要处理,越国大夫知趣地起身告辞。

“慢走。”

雍檀起身相送,两人在门前话别。

越国大夫返回下榻处不久,晋侯离国及公子珩掌权的消息就传播开来。

驿坊内议论纷纷,楚国使臣尤为焦心。

“定要速报君上。”

确认消息属实,楚国大夫提笔写成书信,派人连夜出城飞驰归国。

其余诸侯国的使臣有样学样,接连给国内送信。

随着一匹匹快马飞驰出上京,晋国生变的消息传遍各国。林珩渐为诸侯所知,从默默无闻摇身一变,以英才伟略闻名天下。

上京宫内,执政突然觐见。

“罢乐。”

天子遣散歌舞,挥退妻妾美人,翻开执政带来的竹简。

侍人恭立在阶下,时刻关注天子动静,动作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点痕迹。

数盏半人高的铜灯立在殿内,铜铸的人俑托起灯盘,盘中并非灯芯,而是儿臂粗的牛油火烛。火烛里混合香料,燃烧时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烛光跳跃,照亮金碧辉煌的大殿。

天子手捧竹简,看清里面的内容,神情变了几变。

他猛然扣上竹简,隔着桌案抛到执政脚下,起身咆哮:“亚公,我从你言放归质子,如今来看,分明是纵虎归山!”

竹简摊开在地面,赫然写明晋人暴动,驱逐国君,拥立公子珩诸事。

肃州生变的细节字字清晰,甚至推断出背后由公子珩推动,整件事极可能是他亲手布局。

面对天子的怒火,执政泰然自若。

他不慌不忙上前半步,弯腰拾起竹简。卷中内容是他亲笔所写,根据情报揣摩,同真相相去不远。

“陛下稍安勿躁。”执政登上台阶,又将竹简放到案上,劝说道,“公子珩有谋略手段,一举掌控大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天子怒火难抑,对执政的话嗤之以鼻,“他在上京不声不响,毫不出奇,骗过你我的眼睛。回国后有此作为,这般心计性情,岂非心腹大患?!”

天子仍记得林珩在冬日落水,自己的儿子是始作俑者。林珩无能平庸且罢,如今展示出能力,记仇势在必然。

长虺成蛇,猛虎在侧,如何不令他寝食难安。

“陛下,且听臣一言。”执政侧了一下头,避开天子咆哮时喷出的口水。待对方气喘吁吁落座,才慢条斯理开口。

“公子珩固强,终究年轻。此番动作震慑人心,却也会为人忌惮。”

“你是说?”

“晋越同盟,两国与楚世代为仇,迟早将有国战。一旦分出胜负,同盟必不复存在。晋同邻近各国亦有摩擦,有强敌在侧,诸国岂能不防备一二?”

殿外狂风骤起,呼啸着敲打门窗。

砰地一声,窗扇被风荡开,重重拍打在墙上。

冷风灌入室内,卷动燃烧的烛火。火光撕扯摇曳,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瞬间蹿高,险些点燃垂挂的丝绦。

侍人转身关窗,动作稍有些慌乱。

执政扫过去一眼,天子眸光微闪,当即挥手命人退出殿外。

“退下。”

侍人不敢违背,弯腰退出殿门。

待门扉合拢,殿内仅余两人,执政才继续开口:“四大诸侯多年平衡,骤然打破将会如何?陛下可静观时日,待到时机成熟,自能再施以离间,则诸侯自相征伐,上京安枕无忧。”

执政面容清癯,长眉耷下眼角,不见慈祥仁和,反而蛇蝎为心,尽显阴狠毒辣。

听完这番话,天子骤然冷静下来。他双眼微眯,凶狠之色一闪而过,终化为一声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