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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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关己,月贞显得满大无所谓,只有一句没一句地搭闲腔。
倏地有一缕笑意穿墙而来,这倒是关她的事了。她捉裙走到那面墙上,躬着腰贴耳听觑,是惠歌在了疾屋里笑。
兄妹俩不知说些什么,惠歌咯咯咭咭地笑着,这声音忽然刺了下月贞的耳蜗。原来了疾待家里这些人都是一样贴体照顾,甚至还会说笑话哩。
她章月贞并不是什么“例外”。
她没由来的一点失落,形同西斜的日影,仍旧金光璀璨地照着,只是微微向下栽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醒时(一)
烈日烹花,隔岸尤香。大爷的灵位被供入宗祠,算是落叶归根,魂安故土。
大爷无后,牌位原该由月贞亲自抱进宗祠的,却因那日月贞“悲痛昏厥”,又不好错了时辰。便改由族中一个年幼后生将牌位请进了祠堂。
改也不是随意改的,琴太太与几位尊长的意思,横竖大爷无后,月贞寡妇家,往后也要有个依靠,不如在族中过继一个儿子,由月贞抚养成人。
那孩子叫李元宝,不过四岁,是族内的一门穷亲戚。家中原是兄弟四个,他亲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没落地,正愁难养活。听见这消息,岂有不高兴的?
虽然儿子给了人,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是亲戚,往后就不叫他们爹娘了,还有个不照拂的?他爹娘一合计,当即应下来,这日晨起便抱着元宝到宅内磕头。
琴太太起个大早,盘在炕桌上吃早饭,眼往地上睨一眼,叫丫头搀起来,“这孩子进了我们家,你们只管放心,霖哥的儿子有什么,也不会缺他什么,只当我的亲孙子养,贞大奶奶也要拿他当亲儿子疼。吃过早饭没有?”
那两口子嘻嘻一笑,扯着衣角不说话。琴太太吩咐摆饭,自己漱口下榻,“你们吃,一会跟着往宗祠里去,今日就叫贞大奶奶认下这孩子。”
大家都知道的消息,唯独月贞与了疾因那日耽搁在家没听见议论,后头两日忙着为治丧之事答谢亲友,也忙忘了。
越暨宗祠里来,月贞立在琴太太身边,还对着上头三排黑黝黝的牌位发懵,正猜那些名字都是谁,却听琴太太一声吩咐,“月贞,去将大爷的牌子请下来。”
“啊?噢,是。”月贞在众目睽睽下捉裙上前,在最底下一堆牌子里总算认出了大爷的名讳。她把牌位抱下来,多此一举地用帕子搽了搽。
一回身,面前端来一根太师椅,琴太太朝椅上指了指,“你坐下。”
月贞不知所然地坐在椅上,前头是一堆活人瞧着,背后是一堆死人盯着。那些黑眼睛仿如柄柄刀尖,统统将她架着,使她动弹不得。
她倏然有些不安,不由得胳膊收拢,将大爷的牌位抱得紧了些。
这时候元宝给他亲爹抱上前来,穿着小小一件黑莨纱直身,里头大红的袴子露着。
他爹将他放在月贞裙下,将他圆圆的脑袋欢天喜地摁到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快喊父亲母亲,快喊呐!从此这是你娘,那是你爹。快喊呐!”
元宝抬起脸来,眼中写满与月贞同样的惶恐,架不住周遭一阵嬉嬉笑笑的催促,他怯懦地喊了声,“父亲,母亲。”
众人都笑了,唯有月贞与元宝大眼对大眼,两个人都是无尽的不知所措。元宝还小,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扬起嗓子,“呜嗷”一声嚎啕大哭。
月贞就没那么幸运了,她业已过了哭的时候,这时候该笑。却懵得笑不出来。
边上个婆子塞了两吊红纸包的钱在她怀里,搡了搡她的肩,“大爷大奶奶给红包,往后瓜瓞绵绵,子孙昌茂。”
月贞杏眼上斜,睇她一眼,两点钱像烫手的山芋,慌得她忙递出去。
宗祠内又是一阵喧笑,争相唱喏:“好了好了,大爷大奶奶有后了。”
“恭喜琴太太,日后多孙多福。”
琴太太回身与众人颔首道谢,写不尽的慈眉善目。大家的面上的喜与悲在这段日子里简直变幻多端,又恰到好处。
唯独月贞,她有些累了。昏头昏脑嫁了人,昏头昏脑成了个寡妇,如今又是昏头昏脑给人做了娘。
她在这片欢声笑语里挤出个勉强的笑,将大爷的牌子一再勒紧。
这条细胳膊却像是勒了疾脖子上,他感到微弱的窒息——
或许月贞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了疾很清楚。这意味着她还没来得及绽放的日子就要开始枯萎,也意味着一个少女的一生在此刻便有了定局。
从此再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她会与寂寞终生抱拥,日复一日地到老到死。
譬如琴太太与他母亲,譬如李家许多的女人。
他不忍再看下去,为他暗中一点额外的惋惜与刺痛。也就从喧嚣中抽身出去了。
堂外残阳如火。
金红的火光横落在正厅一条长供桌上。供桌香炉果品齐备,侍奉着墙面一排祖宗画像,画上的男人们分膝而坐,身穿各色补服,眼睛没有生气地向下睨着。
它们是那些牌位的魂,吐着腐朽的呼吸。
厅内挂上好些白绢灯,悬在梁上,照着底下五六张圆案。晁老管家提着衣摆穿梭厅上,指着仆妇们铺席。
不一时玉鲙珍馔递嬗铺陈,家人亲戚相继而来,地转上斜长的残阳被一只只缎履云舄踩碎。晁老管家并两房太太先将几位尊长引到上席,后才是众人按辈分落座。
丧事落幕,厅堂满座,跟着忙活多日的亲友这会都在这里,争相寒暄两位太太并李家众人。说起晨起在宗祠里过继认亲的事,个个还笑逐颜开:
“琴太太想得真是周到,贞大奶奶这样年轻,往后也要有个指望。如今两全其美,既全了大爷的身后事,也照拂了贞大奶奶。”
“贞大奶奶几辈子修来的福,进了李家的门,万事都给她安置得妥妥帖帖的,不要她操一点心。”
议论的虽是月贞,可都不往月贞那头瞧,只把眼睛盯在琴太太身上。
又有人道:“元宝那孩子也有福,进了李家的门,日后读书入仕都有本钱,保不齐能像二老爷,在京里谋个大官当当。就算学问作不好,再不济也能学着做大买卖,一辈子穷不了。”
说到二老爷,霜太太来了精神,摇着扇搭腔,“做官也不好,常年在任上不得归家,撇下一家子人。”
话说得真,抱怨也是真,只是炫耀的成分居多。众媳妇作了难,这话不知该如何接腔。若说二老爷不顾家,岂不是戳中了霜太太的心肺管子?若说二老爷有他的忙,又成了向着男人家说话。这是她们女人家的密会,不能够向着男人说话。
有个媳妇还算机敏,稍稍斟酌,还是说二老爷的好处。他们是一家子,说好处总是错不了。
便笑嘻嘻道:“这是您霜太太的大福,二老爷常年在京,必定是朝廷里事忙,不器重他,哪有那么些事情烦他?”
其实大家心里雪亮,二老爷是给几房小妾栓在北京,才懒得山高水远地来回跑。
琴太太是最知道内情的,扭头将她姐姐瞟一眼,抿着唇暗地里笑那媳妇。真是伶俐讨乖的一张嘴,她这姐姐哪里经得住奉承。
果然,就见霜太太笑得浑身的肉跌跌宕宕,眼睛没了缝。那媳妇趁势说起她有个兄弟如何如何能说会算,又认得字,从前也自己做个什么小买卖。
霜太太纨扇一挥,菩萨似的发慈悲,“回头叫你兄弟跟着我们缁宣到钱塘去,我们有家铺子正缺个账房。”
这媳妇简直不知该如何谢,要不是当着人在这里,当即便要磕几个响头。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月贞是与缁大爷的媳妇巧兰、霖二爷的媳妇芸娘、三小姐惠歌、并几位亲戚家的女孩们一席。
离上席有些远,在角落里,小辈们只敢低声细语,形成一片微弱而庞然的嗡嗡声,像残羹剩饭上头盘旋着一群苍蝇。
惠歌因问月贞:“大嫂子,元宝呢?怎的不见?”
月贞这时还不惯平白添了个儿子在膝下,抻着脑袋在人堆里找找,没找见,倒是瞧见了疾进了厅,一径朝上席走去。
他换了身黑纱袍,仍透着白里子,脖子上挂着长长一串菩提珠,冷白的皮肤在各色锦衣荣冠里格外扎眼。月贞想不瞧见也难。
瞧见了,不免想起他那副和善笑颜,对着谁都摆得出来。这不,又是那副笑脸在人堆里合十行礼,却与人群显得疏离。
月贞心里有点气,不知是为今番过继子嗣的事,还是为了疾待她与人一样。总之语调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总是跟着他爹娘到哪里去了吧。”
惠歌掩着扇笑,眉眼在扇面上头弯得天真,“大嫂子,从此大哥是他的爹,你是他的娘,他还哪里有旁的爹娘啊?”
巧大奶奶与芸二奶奶相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月贞。她朝她们望过去,发现她们的脸都扭在旁边席上,又不是在笑她。
是她多心,不知怎的,平白多个儿子,也多添了副心肠,这一晌总是多思多虑的,有些焦躁,又理不出个头绪。
作者有话说:
琴太太:做寡妇就要有个做寡妇的样子~
月贞的男二隐藏在这章节里。
第12章 不醒时(二)
月贞不搭惠歌的话,惠歌也不甚在意,转而与亲戚家的女孩子嗡嗡唧唧说起来。嗓子仍旧是压低的,唯有上席的尊长能放声说话。
倏地“吭吭”两声,月贞抻着脑袋望一眼,是二老太爷在咳嗽。
二老太爷瘦得似条干笋,满鬓银霜,胡子花白,戴着一顶黑纱四方平定巾,看着通身的学问,实则只是个秀才,是老太爷的堂弟。
他老人家开口讲话必然先要“吭吭”咳嗽两声,而后才将调子扬长拖开,“渠哥没了,大老爷如今又是那副身子,琴太太,外头的买卖,我看就交给霖哥去操持。霖哥也大了,从前与他大哥帮手,生意上的事情多少拿得定。”
治完丧,这才是正经的压轴戏。号召这么些人聚在一处,哪里能只有悲?还得有喜,大喜。
琴太太拈着帕子,不痛不痒地谦逊了几句,“就怕霖哥年轻,丢了他父亲的脸面。”
眼下左边李宅里,大老爷瘫痪糊涂,大爷刚下葬。除了她亲儿子霖桥,还有谁可担起家业?但由尊长说出来,显得名正言顺。
“哎,话不是这样讲,谁不是年轻过来的?”
三叔公掐着须尾,另一只手在席上摇一摇,“想当年你们大老爷在外头跑买卖,比霖哥如今还年轻,又好玩好耍。大家都说他不顶事,我却看他好。你瞧瞧如今,就是京城也知道你们‘龙井李家’。爷们家,越年轻越是要历练。”
提起大老爷,琴太太捏着帕子搵搵两眼,“这趟回来,大老爷原该一齐来的,只是几位长辈也晓得的,他那腿脚走不得了,也经不起颠簸。只好叫霖哥代他父亲敬太爷叔公一杯。”
说着,向下席喊了声:“霖哥,你来。”
但见席上拔起来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形清瘦,些微佝偻着背,两只眼落着一点奄奄一息的光。月贞不论何时撞见他都是副没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样子,像得了什么疯症瘟病。
今番却是出奇的精神。
他提着壶偎去二老太爷与三叔公身后,替他们筛酒,嬉嬉笑笑恭维着,“二老太爷,三叔公,这回大哥的后事,全赖您二老做主张罗。晚辈敬二老一杯。”
两个老头端起酒盅,拈着须嘱咐了他两句。从此就算名正言顺地叫他担起左边李宅的担子。
众席的人也没闲着,面上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实则暗地里都竖起耳朵听。往后混银子打秋风该奉承巴结谁,心下都有了主意。
旁边席上几位女眷借故过来,到这席上来敬芸二奶奶芸娘的酒,“芸二奶奶,这回霖二爷担起这么重的担子,你也要辛苦囖。”
芸娘长着张嫩娃娃脸,其实比月贞还略长几岁。那一汪秋波总是微微漾着,如同珠玉沉水,有着将平未平的一点清澜。
她一贯不爱拔尖出头,人多时候更不爱说话。因此月贞也没与她说过多少话。
难得见她笑一回,也只是将嘴角半扬,眼皮微垂,像是不敢放肆笑的样子,“辛苦不着我,上头还有婆婆大嫂子,我不过是在家做个闲人,笨手笨脚的,想帮忙也帮不好。”
话说到此,人家只好举着杯向月贞说两句:“贞大奶奶,你也辛苦得很,如今又添了个儿子,操不完的心。”
月贞提着白斝,勉强应付,“不苦,不苦。我才进门,有许多不懂,还要向芸二奶奶学。”
谈锋又转回芸娘身上,人家乐得高兴,反正月贞是个寡妇,娘家又穷,往后是拿着死钱过日子,还不够她娘家人混的。
继而仍对芸娘说好话。说了一箩筐,更不能落下巧兰。
巧兰不一般,了疾出家为僧,右边李家拢共就她这么个媳妇,日后霜太太归西,阖家自然都落到她与缁大爷两口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