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重真相◎

僵硬的手指用湿纸巾擦拭之后, 似乎真的有所缓解。郑心柔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同时活动着左右手的手指。

时锦南没敢继续追问当天的事情,她怕因此刺激到婆婆。

“妈, 您先休息,我去跟爸打个电话,告诉他, 您醒了。”

在机场送走大哥大嫂的沈从林得知妻子醒来的消息, 恨不得立刻飞回去。但因为要接上儿子一起, 他只好忍着内心激动, 嘱咐时锦南先好好照顾。

沈东庭所乘班机四点半降落, 父子俩上了车之后,就一刻不停往医院赶。到达医院时, 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因为医生的嘱咐,刚醒来的病人最好不要吃油腻的东西, 所以时锦南就在网上订了一份粥。

父子俩走进病房时,看到的就是她在给婆婆喂粥。

听到开门声, 郑心柔停止喝粥,转头看去。对上丈夫温柔视线的刹那, 她突然就如受了委屈的小女生一样红了眼眶。

沈从林步子慌乱, 快步走过去, 坐在床沿握住妻子的双手。

“醒来就好, 醒来就好……”

沈东庭紧跟着走过去, 绕到另一边,接过时锦南手里的粥碗, “我来吧。”

时锦南起身把凳子让给他, 自己则坐到床尾。看着婆婆被丈夫儿子围绕的场景, 她眼神中浮上希冀。

这样美好的场面, 让她头一次感觉到孩子的重要性。不是因为老了有孩子可以依靠,只是因为那样母慈子孝的画面很温馨,是她幻想中亲情美好的样子。

以前她因为家庭原因考虑过不婚,更是对孩子没什么想法。然而随着心态的改变,她渐渐觉得既然婚姻是美好的,那孩子也一定是这世上赋予婚姻最好的礼物。

有了丈夫与儿子陪伴在左右的婆婆,看起来似乎心安不少,眉心也舒展了。

喂完粥,沈东庭把碗放到桌子上,问起了当日的情况:“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郑心柔倏然握住丈夫的手,眼神充满了愠怒。

见母亲情绪明显有所起伏,沈东庭及时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妈,您这才刚醒来没多久,别激动。要不等过几天您恢复一些,我们再谈此事。”

郑心柔缓缓吐出几口气,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关系,你妈我还不至于被气到昏厥。”

她暗暗攥住身下的床单,跟三人说起了那个台风天的下午。

那日,开完会之后,助理跟郑心柔交代了一些下周的工作安排。听完工作安排,她突然想起之前私下约了一个客户要四点见面谈合作。由于台风天气出行实在不方便,她就跟助理交代了几句,拿着手机走进无人的楼梯间,准备亲自联系客户另约时间。

之前郑心柔亲自联系客户,每次都是在办公室,那天也不知为何,破天荒去了楼梯间。

她当时关上楼梯间的门,准备解锁手机打电话,却隐约听到楼上传来谈话声。

伴随着雨声,有点听不清楚,但却能清晰分辨出是叔叔与堂弟地声音。没有犹豫,她小心翼翼贴着墙壁向上一层挪去。

父子俩可能是谈话太专注,并未发现悄悄偷听的郑心柔。

“爸,您那是犯罪。”

“最高追诉期是二十年,你放心,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不会再有影响的。”

“爸,您清醒一点。无论怎么说,我都不会按照您的方法做的。我是对信华有野心,但野心不代表杀心。”

“当背景与野心不匹配的时候,你难道不痛苦吗?”

“那又怎样?您也不必对我洗脑,我是不会像您当年故意拐卖堂姐一样,去害东庭的。就算对他接手信华再不甘心,我也不会像您一样去犯罪。”

“糊涂,我们父子为他们郑家辛苦打工一辈子,最后如果什么都捞不到,那我这几十年的辛苦谋划岂不是白费。”

“爸,别犯错了,既然过了追诉期,我们就继续把当年的失踪当做意外,您也不要想着又害人了。”

“臭小子,你小声一点。”

隐藏在下面楼梯阴影处的郑心柔听到父子俩激烈的对话,先是震惊,后是愤怒。原来所谓的被人贩子拐卖,竟是自己的叔叔所为。

郑心柔与叔叔相差十七岁,被拐卖失踪那年才两岁,而两岁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她不知道当年年仅十九岁的叔叔为何会心思那么歹毒,竟然将两岁的她卖给人贩子。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郑心柔当即就冲了上去:“郑和严,你心思真狠毒!”

父子俩先是被她吓了一跳。

郑和严老脸一僵,但很快赔笑道:“小柔啊,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还装什么,你们父子俩的对话我都听到了。”郑心柔冷眼睥睨着父子俩,冷笑:“现在是法治社会,竟然还妄想害我儿子。”

知道狡辩无用,郑和严干脆撕破脸,“你听到又怎样,反正已经过了五十一年,而且你儿子毫发无伤,光凭你一张嘴谁会信,大家只会认为是你想把我们父子赶出信华。”

郑心柔被那些话气的脑仁疼,她认回郑家后,有次母亲说起她失踪那天的事情。说那天就是叔叔带她去景区游玩的,后来因不小心把她弄丢,在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任谁拉他都不起来。

当年谁又能想到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会心思阴暗到,把一个两岁的孩子转手卖给人贩子。

郑心柔被气笑了:“也幸好我命大,遇到了薛家父母,不然我也没机会听到你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郑和严呵呵笑了起来,待笑够才残忍说出真相:“你果然还是那么天真,都这个年纪了,还相信幸运那种东西。”

不等郑心柔质问,他又继续道:“薛家?你以为薛家那两个老东西是什么好人?他们所谓的救你,其实都是骗你的,他们始终都知道真相。因为他们结婚多年一直没生出孩子,就想私下找人贩子花钱买一个。可能是怕在同一座城市被发现,他们找来了这边,而我联系的中间人与他们联系的正是同一个。”

“见面后,我不收他们的钱,反而给了他们一千,你都不知道他们当时多高兴。”

这样的真相,郑心柔是不能接受的,在她的印象中,养父母一直对她很好,比对亲生儿子还好,怎么可能也参与了买卖人口。

郑和严继续刺激她,“知道他们后来为什么突然良心发现说出你不是亲生的真相吗?是因为他们双双查出得了癌症。可能是想为下辈子积德吧,不过他们积德积的可不彻底,竟然骗你说当年从人贩子手中救了你。其实他们死了也好,就算你把这事说出去,没有他们做证人,我依旧是信华那个没有野心受人尊敬的郑家老二。”

郑心柔气急之下,上前一步,咬牙一字一顿道:“你在骗我。”

“我有没有骗你,其实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可能是郑和严得意的嘴脸彻底刺激到了她,她不受控制动了手。

双方拉扯间,一直因难堪没好意思吭声的郑长垣看到父亲吃亏,大脑一热,就出手拉了偏架。

郑心柔只记得当时叔叔郑和严用力推了她一把,她鞋子本就是细高跟,大力之下身体不受控制,朝后摔去,后脑勺重重撞在了身后坚硬的墙壁上。她顿时头晕目眩,在最后意识消散时,她只看到郑长垣强力拉着自己的父亲走了出去。

在得知当时真相后,时锦南终于明白婆婆下午所说的秘密是什么,既是薛家父母的欺骗,也是小外公的罪行。与沈东庭领证之初,她还在心里默默感慨独生子女的好,不存在什么狗血争家产的情况。而现在看来,自己人不觊觎不代表外人不觊觎。

“这么说来,当初小外公之所以做下那样的事情,是为了得到信华。”

“是的,我竟没想到他年轻的时候就生出了那样的野心。”郑心柔眼中满溢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长长叹息一声:“然而,最令我痛心的还是薛家养父母骗了我。”

从小到大,薛家父母在郑心柔心里都是最好的存在,都说养育之恩大于天。养父母因病去世后,她伤心了很久。当时有多伤心他们的离世,现在就有多失望他们的隐瞒。

沈从林心疼看着妻子,伸手帮她擦去面颊上的泪痕。

沈东庭却脸色十分阴沉,是时锦南从未见过的冰冷,她起身走到他身边,双手搭在他肩头,以示安慰。

感觉到肩头细软的手指,沈东庭眼神柔和不少,抬手覆在那手背上。

郑心柔转头看向右手边的沈东庭,问:“这种过了追诉期的,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纵使过了最高二十年追诉期,其实也是有办法让对方受到惩罚的。”沈东庭解释:“这种情况需要经过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而且要有证据证人,薛家那边的当事人已经去世,眼下情况确实很难办。”

“都怪我气昏了头,竟然没有留个心眼录音留下证据,光顾着与他们争辩了。”郑心柔懊恼去拍自己的脑门。

沈从林见状,忙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阻止。

四个人均都沉默下来,几分钟之后,沈东庭问:“薛家那边有没有留下什么书面证据?”

郑心柔摇头:“不知道……”

沈东庭紧皱眉头,食指与中指在膝头交替轻敲着,最后倏然停止,“我明天以出差的名义回薛家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证据。”

“也只能这样了。”郑心柔幽幽叹息一声,不懂法律的她,也知道就算有了证据,顶多只是让对方坐十年或者几年牢而已。现在她不在乎结果了,她只想把那父子二人彻底赶出信华,她不能让他们因为野心又去害儿子。

又陪父母半个小时,沈东庭起身准备回去,临走前交代:“妈醒过来的事情,还是先隐瞒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看出沈东庭的疲惫,时锦南主动承担了开车的任务,到了家,她才发现旁边人睡着了。

犹豫片刻,她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捧住他的脸,轻声唤他:“沈东庭,到家了。”

沈东庭本就睡的不沉,听到那声轻唤,缓缓睁开眼睛。在看清近在咫尺的人后,他呼吸停滞一瞬。

见他醒来,时锦南很快松开他,坐回位置上:“上去吧。”

淡淡‘嗯’了一声后,沈东庭捏捏内眼角,打着哈欠,开门下车。

进入家门后,墙上的时钟恰巧指向十一点。

三只猫争先恐后上来迎接,作为母猫的五一,叫声最是夹子音。小家伙平时坐姿端正看起来一副高冷范,其实是个最会撒娇的小母猫,当然它的撒娇对象只有沈东庭。

见五一一直在蹭自己的裤脚,沈东庭弯身抱起它,抚摸着它的背毛。

另外两只见此情形,都围到他脚边喵喵叫着。

时锦南无语看着地上两只高昂这尾巴的猫咪,嘴角抽搐两下。语气幽幽:“网友说的果然是对的,猫都比较喜欢男性,十一与阿九才跟你接触没几个月,都快不要我这个主人了。”

沈东庭失笑,大掌抚摸着她的头顶,用哄猫的口吻道:“它们不要你,我要你。”

这话听的时锦南脸上一热,羞赧推开头顶的手,转身回了卧室洗澡。

沈东庭放下五一,也紧跟其后回了卧室,拿话逗她:“要不要一起?”

“不要。”时锦南进入浴室后,他听到了房门反锁地声音。

等两人分别洗漱好之后,差不多十一点四十。

这些日子以来,沈东庭每天早出晚归,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在主卧了。今晚同床,他感觉旁边人明显有点紧张,轻笑着挪过去,把人熟练拉进怀里。

时锦南紧张之下咽了咽口水,在安静的夜里,让人很难不听见。

沈东庭唇齿间发出轻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她光滑细腻的手臂。

“你紧张什么?”

“没有。”时锦南嘴硬狡辩。为了防止他又说什么暧昧的话,她生硬转移话题问:“你明天几点出发回周市?”

这个问题让沈东庭想起了母亲的遭遇,他眸色冷了几分。

“我发信息给明助理,让他尽量订明天上午的机票。”

“既然明早要赶飞机,那就早点睡吧。”时锦南说着伸出细长的手臂搂住他劲瘦的腰身。

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触感让沈东庭心里莫名有点麻痒,他清了清嗓子:“你这么搂着我,让我怎么睡得着。”

“不好意思……”时锦南想要收回手臂,下一瞬却被一只有力灼热的手掌握住了手腕。

头顶传来低沉地声音:“别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