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林三酒身上的那一刻,吴伦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到二人走进门后,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又把嘴巴闭上了。

“你来了……”她轻轻在床上动了一下,很不舒服似的。“他是谁?”

“是我刚刚认识的进化者。”林三酒简单为二人介绍了一下,凑近病床,压低声音问道:“车祸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么?”

“脑震荡,医生说是。”吴伦有气无力地说,“身上还好,只是有些淤青……出租车开到一半时被别的车追尾了,我撞到了头。”

看样子她也受了一通折腾,又没休息好,黑洞洞的眼睛下泛起一片青色,嗓音干燥沙哑,甚至连神态都有些木怔;怪不得刚才一推门看见她时,都叫林三酒吃了一惊。“他们说我昏过去了一阵子……刚醒来的时候,把我们去贴广告的事也给忘记了。”

“那不是很严重吗?”

吴伦似乎想点头,又顾忌到伤情而忍住了。她那一张略有浮肿的苍白的脸,压在一枕头的黑发上,好像再叹一口气就渐渐消失。“医生说是正常的……”她声气低弱得连说话都像在背台词,“我到晚上慢慢想起来了,才想起找夜班护士要手机……没想到你真接了电话就过来了。”

林三酒顺着她的目光一转头,看见了她病床旁柜子上仍旧在充电的手机,插着一个大概是借来的充电器。

“你没出事就好,”林三酒现在想起来,还犹有余悸。“我顺着你回家的路找了很久,没人看见你,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被绑架了。”

吴伦身体不舒服,只动了一下嘴角,就算是笑过了。她的目光在河欢身上转了几圈,仿佛有点儿戒备似的,小声问:“你们……是通过那寻人启事……?真、真的是另一个进化者?”

她好像至今还难以完全相信林三酒居然是一个进化者,而不是精神病。

“是,”林三酒答道,“他不会伤害你,你放心。”

河欢不像是那种会随意伤人如伤蝼蚁的进化者,这一点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喜——她恐怕自己将要见识到各种各样的家伙,早做好准备要与令人厌恶的人打交道了,如今第一个加入的人却是河欢,还真叫她松了口气。

“那你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吴伦小声问道。

这个问题,林三酒在来的路上就已经与河欢商量过了。正如她所推论的一样,他也认为,既然有进化者能被传送到这个世界来,就说明它也是末日世界体系的一部分,本质上来说,应该是可以与其他末日世界传递沟通消息的。

他们要做的,是在这个密不透风的世界里找到破绽。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就需要更多的人手、更多的消息。

“我们目前还会继续散布广告,找更多的进化者,”她给吴伦掖好了被子,看了一眼对方手机上的时间。已经6月10号凌晨4:15了,刚才吴伦提起过,到今早十点她就可以办理出院了——她其实应该再休息一两天,之所以急着要早早出院,她说是因为住一天院就得小一千块钱,她住不起。

对于坐拥一千张同样序列号钞票的进化者来说,林三酒对此也毫无办法。

“这些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你现在还能再睡上六个小时,我到时来接你。”她只好冲吴伦一笑,说:“我不会乱来,你的世界肯定能撑到你出院。”

“……一点也不好笑。”吴伦咕哝了一句,将自己埋进了枕头和被子里。

虽然河欢也没有多少钱,不过他却给自己弄到了一间很像样的公寓,比起吴伦家来说,离医院近得多了。林三酒干脆随他回去了——他们二人之间还需要互相了解的地方,实在太多。

当河欢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浅了,蒙蒙亮的暗蓝渗透了玻璃,将他仅亮着落地灯的客厅里染出了雾一般的暖冷配色。

“自从被传送到这里以后,我最讨厌黎明。”他转头看着窗外,低声说,“一天过去,又一天要来……像磨盘一样把我磨得越来越薄,我却对此毫无办法。”

河欢仰头将威士忌尽数倒入喉咙里,等装着冰块的杯子落回台面上时,他的眼尾、双唇都淡淡地晕开了飞红,细致五官看着像是落在绸缎上的花瓣。他的外表斯文柔雅,一说话、一动作时,却能让人感觉他身上近乎锋利的干脆坚决:“我们说正事。你说要打广告找进化者,这个主意是不错的。”

林三酒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但是,靠弄钱去买广告,这一点就不现实了。”河欢吐了口气,似乎被勾起了回忆。“你来的时日短,对这个地方了解不深。你也知道,连手机号都控制得这么严,何况是钞票?就算你现在去抢了银行,弄到比方说一百万吧,除非你一张一张往外慢慢花,否则你这钱也只能烂在手里。”

“为什么?”

“超过一万的金钱来往,必须走银行转账。”河欢一笑,靠在沙发上——他虽然饮酒,酒量却似乎不大。“这是他们的法律规定……在这个金额以上,出入的每一笔钱,都必须有来路、有去向,有迹可循,你拎一袋子现金去找电视台打广告,人家转头就可以报警。”

“但这毕竟是现金,硬通货。就算有这样的规定,也总有人愿意收的吧?”别的不说,汉均不就说自己抢了一辆运钞车吗?

“如果和你打交道的人不是走正道的,那确实有人愿意收,当然,一百块钱能折价成几十就不好说了。”河欢解释道:“正儿八经做生意的人,收了钱最终不是都要拿到银行去吗?没有相应记录,银行可以当场没收。不在银行里的钱,就等于不是你的,因为花不出去多少。而且就算别人愿意收你的现金,大多数情况下你也不敢给。”

“怎么说?”林三酒一怔。

“大额现金来往不受保护,你钱给出去了,人家收下来了,他可以一转眼说没收过……警】来了,先抓的是你。所以久而久之,没有普通人会接受大额现金交易。难道我们还为打广告这种事,满世界去找黑|道、想办法洗钱?那可就绕远路了。”

汉均的确也说过,他抢运钞车时结识了不少地下世界里的人……看起来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虽然他不知为什么,连一千六百万都有信心能够消化掉,可惜的是现在林三酒却也联系不上他了。

“与此同理,什么珠宝玉石黄金之类的东西,你没有购买文件、品质证书的话,恐怕还不如捡钱包来得快。”河欢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十二界里不是有那个红晶吗?我本来想试试运气,结果一进店门,他们看也没看红晶,先管我要身份证件和各种手续。”

林三酒不由听得怔住了。

“这么说吧,在这个世界里,最值钱的不是钱,也不是黄金珠宝。”河欢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比了一个圆。“最值钱的,是官方给你盖的章。各个部门、各个手续,无数个章。没有它们,你的钱不是钱,你这个人也不是人。”

林三酒吸了口气,一时只觉全身上下都好像被厚厚蛛丝给捆绑严实了一样,喘不上气来。她转了转身子,好像在下意识地确认自己仍旧能动,这才问道:“那你有什么主意?”

“不必想得过于复杂,”河欢沉吟着说:“不如直接去找打广告的地方。我们有的是武力,叫一个电视台负责人之类的屈服还不简单吗?别人用钱换他们的服务,我们用他们自己的命换。”

到底是进化者,就算平时面对普通人时颇多克制,该狠起来时也毫不犹豫。

“那就这么办。”林三酒点点头,感觉稍稍松快了一些。

二人就接下来的计划详谈了一会儿,又做好了分工,等都商量得差不多的时候,天色也早已大亮了。等林三酒将吴伦带回家的时候,已经足有一天一夜都没有来得及练习意识力了——因为时间关系,受损的这一部分意识力虽然不多,但是否还能再靠练习弥补起来,连意老师也不敢肯定。

然而她没有为此低落。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总算是有了干劲,有了方向,也有了同伴;她一定能将信息传递出去,等到礼包来接她的那一天。

“你干什么去?”

当林三酒准备要再次出门时,吴伦从被子里露出一个头,怏怏地问道。

“还剩了不少小广告,”她抖了抖手里一叠纸,“在河欢的计划开始之前,我想尽量把它们都贴完。”

吴伦犹豫了一下,问道:“那……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哪里能让刚出车祸的病人再跟着自己折腾。林三酒干脆走过去,把被子塞进她身下,将她紧紧包成了一个卷儿;人肉卷抵抗不得,已经在被子里情不自禁地笑了半天——她这才嘱咐说:“好好待着,我贴完就回来。”

下楼的时候,林三酒远远瞧见了一个半秃的脑袋,目光在那人后背上逗留了几秒,才继续往小区外走。她仍然用的是特意改变过的步态,走起路来又慢又费劲,加上她这一次打算去远些的地方贴广告,干脆坐车去了市中心;她路上还接到了吴伦的电话,一边坐车一边聊天,倒也不算无聊。

下了公交车之后,林三酒在看见的第一根电线杆前停了下来,却没有动手贴广告。

因为这根电线杆上已经有一张寻人启事了。

“请帮我找找我的丈夫!”

在这一行标题下,印着一张汉均的脸。第一段,是这样写的:“他有事离家后,在6月6号早上给我打电话,要我与他在某地见面,自那以后人就失踪了。他离家时身穿一件蓝色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