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璃在阮琦的名字下面划了重重的一道线,然后打了个大问号。

三人备了一小碟花生米、盐水毛豆和当地腌渍的小牛肉用来下酒,边吃边想。

“寂岭吃死人的传言不大可信,倒是下葬的方式让我想到了悬棺。”蒋璃手里捏着粒花生米,轻轻一搓,花生皮就掉了,露出白嫩脆生的花生仁来。“不少少数民族都有悬棺的习惯,当然,悬的地方也不一样,有的在山洞里,有的在高崖,有的则在树上,还有的甚至连棺材都没有,直接西吊在高处风干。按照地理位置,离这里最近的青瑶人,他们就有悬棺的习俗,都已经流传千年了。”

“你的意思是,寂岭背后的村寨是个少数民族?”饶尊问。

蒋璃思量半天,“照理说,汉人没有这种下葬习俗,可是,王掌柜提到那个寨子说,传言他们是神医扁鹊的后人。”

“扁鹊?”饶尊舔了舔嘴,“大家提到扁鹊不就是指秦越人吗?没听说他是少数民族吧?”

陆东深沉默了少许,“扁鹊后人这一说法还有待商榷,但如果寂岭背后的村人是汉人,那有悬棺的习俗就有另种解释了。”

“是什么?”蒋璃问。“不管是哪国哪族人,对于死者都抱有崇敬心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轻易改变下葬习俗,像是汉人,据我所知就是入土为安吧,那只能说,要么他们不是汉人,

要么,他们下葬的不是死人。”

蒋璃一激灵,下葬的不是死人?难道是……活人?

饶尊也想到了这种可能,面色凝重了起来。

三人沉默了许久。蒋璃才开口道,“我知道在国内也有些与世隔绝的村子,自给自足,但多少也会有一两个进到村子里去的,像是寂岭这种情况倒是少见。王掌柜说,秦宇来自秦川,左时在日记里也写了‘秦川之巅,生而忘死’这几个字,生前也在不停地寻找秦川,忘忧散就出自秦川,所以,藏在寂岭背后的村子真有可能大有历史渊源。秦宇提到他家祖上是妙手回春,这个祖上,是多远的祖上?”

“所谓妙手回春不过是夸大的说吧,韦蓉不也说了吗,村村寨寨的巫医很多。”饶尊给出假设之言。蒋璃摇头,“没这么简单,秦宇的祖上一定不是指巫医,他提及他祖上足不出户就能替人看病,看对方一眼就能知道对方活多久,还说他祖上曾从棺材里救过一人,那人留下了就帮着祖上采药看病,甚至也提到说这方子的神奇性,哪怕换新刮骨也能谈笑风生,这种事真存在的话,那也绝不是巫医的本事啊。”

这种事说出来谁会相信?

如果说给旁人听,那旁人肯定会笑蒋璃一派胡言,但陆东深和饶尊不作声,两人一个眉头紧皱一个眼底思考,认真对待每一条线索。

良久后,陆东深问蒋璃,“你听着秦宇说的这番话不觉得耳熟吗?”

蒋璃没隐瞒,“耳熟,但我想不起来具体的,好像在哪听过,深想就是一片空白了。”

其实她在美国的时候,听王掌柜说完这话后也是灵光一现,可很快就消失了,再想抓住就难,今天这么一提及,这种灵光再次浮现。

陆东深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后说,“因为之前提到过扁鹊,所以我就联想到了,但我毕竟了解有限,好像出自哪段史料。”

说到这,蒋璃蓦地双眼一亮。

饶尊在那头“啊”了一声,一拍桌子,立刻圆了蒋璃脑中闪过的灵感,“扁鹊的大哥!出自鹖冠子·世贤!”

猛地敲开了蒋璃的思路,瞬间豁然开朗。

陆东深朝着饶尊一竖拇指,厉害啊,出自哪段都记得,看样子是学霸出身,点头,“虽然荒诞,但是很像。”

蒋璃气息急促,马上打住他们,“不行不行,我得好好捋一捋。”她起身,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

人有的时候就这样,越是接近一样真相就越是想不起来,那灵感就像是藏在岩石缝隙中似的,隐隐透着光,只有努力扒开缝隙,才能瞧见光源的全貌。

魏文侯曰: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

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

魏文侯曰:可得闻邪?

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鑱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这么一段对话,大体意思就是说,扁鹊认为他家大哥的医术最好,因为家中大哥都是在对方病情发作前就治好了,而扁鹊治病在对方病情严重之时,所以名气自然比大哥要大。蒋璃自然也想起了这段典故,可是她想到的可是另外一回事。

第445章 秦川一直存在

陆东深和饶尊都没催促,看着她来回来地踱步,就这么过了两三分钟,蒋璃站在了桌前,用力一拍桌子。陆东深和饶尊就清楚了,她应该是想通了一些事。

果不其然,蒋璃出声,“我明白了。”

她紧跟着坐下来,目光灼灼,“不是扁鹊。”

“啊?”饶尊诧异。

“是扁鹊的大哥。”

饶尊忍不住笑了,“咱们刚才说的不就是扁鹊的大哥吗?”“我的意思是,那个寂岭背后的村寨。”蒋璃尽量把意思表达清楚,“王掌柜说他们是扁鹊的后人,这不对,他们应该是扁鹊大哥的族人后代,又或者是跟扁鹊大哥有关的人,比如说族亲或徒弟之类。”陆东深思量,“根据秦宇所讲,他祖上治病救人的方式方法的确跟扁鹊大哥的一样。而且村寨与世隔绝,越是这种村寨凝聚力就越强,他们都是一个祖上,所以,秦宇说他们的祖上,实际上就是指整个村寨的祖上。想想看,小伙子还姓秦,历史上的扁鹊实际上就是指秦氏吧。”

蒋璃敲了敲桌子,“这么一看,没错。”

饶尊提出质疑,“如果说,寂岭背后的村寨祖上就是秦氏长兄,那这年头也太长了吧?能与世隔绝这么久?”

“当初未必有这个村子啊。”蒋璃给出解释,“秦氏当时生活的地方可不是这一带,估计是不知道多少代后为了躲避战火才来的寂岭吧。”

陆东深不说话,眼底思考。

饶尊摩挲着下巴,喃了声,“总觉得还有哪里是说不通的。”

就连蒋璃也这么觉得。

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良久后,陆东深说,“我们现在只能从秦宇所讲的话里找线索,他说他们祖上医术厉害,足不出户就能替人看病。”

蒋璃说,“是,这是秦氏长兄的本事。”

陆东深又道,“秦宇还说,他们祖上从棺材里救过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后来,被救的那个人留下来帮着祖上采药看病。”

蒋璃忽而一怔,“这是指……扁鹊的十弟子虢太子!”相传,扁鹊的弟子中大多都是平民百姓,除了最小的虢太子,有史记载说,虢太子曾患有尸厥。所谓尸厥,用现代医学的临床表现来看就是突然昏倒不省人事,伴有四肢逆冷等,诱因下很多,发病后轻者能在短时间内苏醒,重者就会丧命。总之,那位虢太子就被当成死人给埋了,幸亏被扁鹊救下。后来虢太子拜扁鹊为师,跟着扁鹊行医。扁鹊的十位弟子都各有所长和精通之处,而虢太子主管采药,所以他分辨药材的能力是最强的。“所以问题来了。”陆东深也略知这段记载,继续道,“秦宇说,他们祖上足不出户替人治病,像是说秦氏长兄,又说祖上救了虢太子,那又像是在说扁鹊,寂岭的祖上到底是谁?”饶尊想了一下道,“也许就是统指秦氏呢?不管是秦氏哪位兄弟,他们三人都是医术高手,族人们一代代往下传,不知到了哪朝哪代的又开始与世隔绝,那祖上具体是谁肯定就说法不一了。”

这倒不是另外一种解释,毕竟年头长久,祖上的情况追述起来也不容易,三兄弟又都属秦氏儿女,被不知多少代后人视为一体也有可能。蒋璃思考过后给了全新可能,“又或许,他们的祖上其实是虢太子呢?那个时代战乱,虢太子身边不会没亲信,总之,或亲信或死士后来因虢太子的缘故隐匿山野,他们跟着虢太子一同行医,再后来世世代代那么下去组成村落,取秦姓,也许是因为虢太子拜了扁鹊为师,视为父,也许就是为了躲避战乱或仇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饶尊道,“秦氏长兄、扁鹊和虢太子其实都是大有关联,村寨里最原始的成员也许就是跟他们三人有关的后人、族人或亲信,古时生产力落后,需要相互协作才能活下去,怎么才能抱团?共建一个祖上最直接,这种血缘式捆绑是黏合凝聚力的最好、最长久的方式。”蒋璃点头,“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秦宇拿出来的方子,忘忧散,应该就是左时后来改良的封痛散的原配方。秦宇说是出自被救那人之手,又说那方子神奇,哪怕换心刮骨还能谈笑风生。我倒又想起出自《列子·汤问》的一段,讲的是扁鹊换心的故事。说有鲁公扈、赵齐婴二人找扁鹊医病,扁鹊给二人喝下药酒后为二人互换心脏,这其中二人无痛无觉。当然,后人将这一典故比喻为以人之长补己之短,但如果那方子真就是能让人无痛无觉生而忘死,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不会如典故里的那么夸张。”

饶尊问,“难道不可能是麻沸散吗?”“麻沸散在现在看来就等同于麻醉剂的前身,但忘忧散不是麻醉剂。”蒋璃解释,“麻醉剂是让人全然没感觉,忘忧散如果是封痛散的前身,那它的功效就是能让人在清醒情况下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当然,临床中局部麻醉也能做到这点,但麻醉的位置是没感觉的。依照秦宇所讲,忘忧散在换心刮骨中还能让人谈笑风生,那就说明,真正的配方是只会让人短时间内失去痛觉,只是痛觉不是感觉,而且药效过后会让人很快康复,不会像麻醉剂似的对人体产生影响。”

所以说,忘忧散也许就是典故中提到的药酒。沉默了良久的陆东深开口道,“这么判断也是能说得通,所谓虢太子得到的配方,那肯定是出自扁鹊之手,他是他的弟子,后来拥有这配方也不是不可能。不管是秦氏长兄还是扁鹊、虢太子,他们生活和离世的地点都不在这一带,我们之前分析的是,一代代后人们可能为了躲避战乱或其他什么缘故四处迁移,最后不知在哪朝哪代的来到了寂岭,隐藏至今。所以,我认为‘秦川’二字压根就不是寂岭的古称,恰恰就是他们村寨的名字,换句话说就是,寂岭就是指那道岭子,秦川就是寂岭背后的村寨。只是村寨与世隔绝,外人对村寨不熟悉,久而久之就被直接叫成了山岭的名字。相反,秦宇是来自村寨,他报上自己的出处时自然就报了秦川。”

第446章 狠狠夸赞了一下自己

蒋璃觉得陆东深的说辞十分合理,这里的人只知寂岭,提及寂岭就顺带提到背后村寨,也顺带的叫成了寂岭,实际上,村寨的名字大家都不清楚。

照这么看,那个村寨的名字才叫秦川,也许是后人们为了纪念祖先这么叫的。

蒋璃轻叹了一口气,“所谓的巅,其实指的就是寂岭,村寨于山岭脚下,抬头便可见岭。生而忘死,指的就是忘忧散,而秦川之巅,指的就是寂岭巅下的村落。”

可惜,当时左时的思路是错的,认为秦川是哪个山脉的名字,如此一来,在寻找原配方的路上就越走越远。饶尊的思路跟得也快,“照这么看,秦川半夜下葬并且将死人高悬就大有文章了。秦氏,根据史料记载,应该是今天的河南涿州人,而虢太子出自东虢,所在位置应该是今天郑州荥阳一带,那时候扁鹊虽四处行医,但也基本集中在河南各地和山东等地,这些地方可没有半夜下葬高悬尸体的习俗。”“吃死人一说可以以讹传讹,但殡葬习俗的确令人怀疑。”蒋璃一点点啃咬着手里的花生米,若有所思,“可惜进出的人少,早年还发生了失踪一事,我查了当年的新闻,可没发现失踪人员的报道。”

陆东深轻轻转着酒杯,“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压下了这件事。”

蒋璃一激灵,看向陆东深。

谁能压下这件事?

如果能压下这件事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了解秦川的吧?至少是知道寂岭的,再往下推断……也许,还跟配方有关!

她眼波一抖,冷不丁想到了卫薄宗。

陆东深见状,也多少猜出她的心思来,轻声说,“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推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蒋璃“啊”了一声。

饶尊没惊讶,但也皱了眉头,“这么快?”

“我今天在街上发现了异常。”陆东深道,“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蒋璃只觉后背阵阵恶寒,冷不丁想起他在药铺门前的神情,那就是应该发现情况了。她相信陆东深判断得没错,毕竟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对于这种事照比常人都敏感。

“你觉得……今天跟踪我们的人跟压下失踪案的人有关吗?”她有气无力地问陆东深。

陆东深想了想,“目前还说不准,要么就是一挂的,要么就是……”说到这,他看向饶尊。

饶尊被他瞅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陆东深,你不会怀疑我吧?我有必要吗?”

“你是没必要。”陆东深风轻云淡的,“但阮琦就说不准了。”

饶尊嘴角微微一僵。

蒋璃拄着下巴瞄着饶尊,“你跟我们说实话,你是不是来找阮琦的?”

饶尊被这话刺激了一下,紧跟着条件反射地惊呼,“我来找她?我是疯了吗我找她?再说了,我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就算她在这,怎么不现身?还至于找个人盯着咱们?”

陆东深和蒋璃谁都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饶尊。

饶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激烈,清清嗓子,“我的意思是说,阮琦盯着我们不合理。”“不合理吗?”陆东深一字一句,“也许你在打听她行踪的同时她也在打听你,否则怎么每次都能避开你的耳目?她来七舍镇要到寂岭,也许找太岁是假,想要进秦川才是真,或许她是知道了些什么,而我们的到来,也或许对她造成了威胁和竞争。”

“阮琦不是这种人。”饶尊不悦。“不是吗?”陆东深说话犀利,“可能不是,也可能是,我对她不了解,所以一切可能性我都要考虑。想当初她在戏楼装神弄鬼,心思之深令男子都自叹不如,所以对于她,

还是警惕得好。”

饶尊脸色越来越难看,嘴角近乎绷直,良久后说,“陆东深,你还真是这么个人,对谁都很难交付信任。”

陆东深毫不客气,“尊少自小顺风顺水,当然更天真些。”

“你——”“我的意思是……”蒋璃马山不动声色地打断两人的争执,“不管盯着我们的人是谁都不紧要,反正都会现出狐狸尾巴,时间不会太长,只要我们到了秦川,对方的意图就明显了。”

心想着,好嘛,我这都成幼儿教师了,还得给你们两个小朋友劝架。

不过,从陆东深的角度出发没错,阮琦之前布下大网,的确很有心机,陆东深本身多疑,再加上跟阮琦走动不多,怀疑到她头上很正常。饶尊的反应也没错,他跟阮琦接触时间长,自然清楚她是什么性子的人。但从饶尊跟陆东深针锋相对来看,心里是十有八九有人家阮琦的,还死鸭子嘴扁不承认,这是没劲啊。

蒋璃的一句话算是平息了陆东深和饶尊之间的小火苗。

陆东深不是个喜欢揪着话题不放的人,道,“所以,不管是途中还是进入到寂岭,我们万事小心。”

蒋璃懒洋洋点了点头,又突然兴奋道,“我突然觉得啊,秦氏长兄和虢太子有可能都是气味高手呢,尤其是虢太子,换句话说,他们是我们这行业的祖师爷。”

“这怎么讲?”陆东深饶有兴致。蒋璃端起杯子抿了口酒,然后说,“你看啊,秦氏长兄在病患未发病前就能把人医好,靠的是什么?中医治病望闻问切,这里的闻,大多都是指听声息。但我认为,用来闻体味也能解释得通,人的体味能暴露人体隐藏的疾病,真正的高手,打远走来一人,不用观气色,不用问症状和摸脉象,只用鼻子就能判断此人是否康健。所以啊,我觉得四诊中的闻字,就是双意,并不是现在我们所讲的听气息这么简单,只不过,能利用气味辨别人体疾病的人少之又少,因此就被忽略了。”

陆东深低笑,被她这么一解释,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啊。“再说虢太子。”蒋璃侃侃而谈,“他是做什么的?主管采药,为什么十个弟子里就他负责采药?说明他除了有眼力外,对各类植物的气味也很敏感,有些药材匿藏得很深,

光靠肉眼是不行的,所以我判断,虢太子的鼻子一定很灵。你们看,不管是秦氏长兄还是虢太子,他们的本事我也有吧?“说到最后是狠狠夸赞了一下自己。

第447章 千年楠木

陆东深忍俊不住。饶尊懒洋洋地泼了盆冷水给她,“可惜啊生错了年代,否则你就能取代扁鹊名垂千史了。这么想,扁鹊还真是没你的本事,要不然怎么最后被李醯杀了呢?换做是你,一下子就能闻到杀气逃之夭夭了吧?”

“饶尊,你嘴可真欠儿!”蒋璃聊烦了,将手里的花生一扔,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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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三人就出发了。临行前,陆东深又检查了一遍工具箱、各类装备,饶尊又往车里添了不少便携食材,尤其是盐巴和糖。这是韦蓉给出的建议,她说越往寂岭方向走就越偏僻,百里不见人,更别提住宿休息了,食物充足很重要,而盐巴和糖在无人之境更重要。

对于他们的走,韦蓉十分不舍得,千叮咛万嘱咐等折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再来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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