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一日,朝议结束之后,英国公与魏国公都寻机留了下来,随着皇帝到了后头的书房里。

朝议之际肃重端严,纠仪御史在侧,自然无人敢直视君颜,到了此刻,却是不必计较这样多。

隔着十二冕旒,两位国公小心的打量了一眼皇帝,果然见他面上有一道浅浅抓痕,心下当即明了几分。

英国公知晓前因后果,隐隐约约能猜个大概,魏国公心知自己女儿留在宫里头,再看今早英国公对自己挤眉弄眼,心中也有个大概的估量,一时间,心中倒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复杂的很。

把丈夫的脸给抓破了这种事,换做寻常人家或许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若是到了皇家,问题可就大了。

牵涉到天子尊贵的脸面,皇帝便是因此迁怒魏国公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就皇帝主动遮掩的态度而言,他……还是很宠着妙妙的。

而按照妙妙之前举止来看,她自己,应该也是于皇帝有心才是。

女儿既得宠,又与有情人两情相悦,魏国公本应该觉得高兴的。

可见女儿有了心上人,彼此相得之后,他心里头又觉怪怪的,欣慰之余,还生出些难以言表的失落与伤感。

才在自己身边呆了多少年呢,居然要嫁人了。

嫁人之后,就不能经常回家去见自己,连带着,自己这个阿爹在她心中的地位,也得往后排了吧。

只消想一想,就叫人觉得……不高兴。

虽然未来的女婿是皇帝,金光闪闪,可自己女儿也又乖又好看,标致的不得了啊,怎么看,怎么觉得是自己家赔了。

只看他坐在那里,就觉得好不爽哦。

书房里总共也没几个人,内侍们皆是皇帝身边人,英国公是知情的吃瓜群众,魏国公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看一眼去更衣换了常服的皇帝,直入主题道:“陛下,臣女已在宫中留了几日,委实是于理不合,到了今日,是不是也该归家了?”

英国公目光晶亮,在边上兴致勃勃的助阵:“是啊是啊,还没成婚呢,影响多不好。”

毕竟二人还没大婚,小姑娘久留宫中也不合适,皇帝本也打算过几日便送她回去的,可回去归回去,自己送回去,跟别人带回去,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魏国公带自己的女儿回去,自是无甚不可,可皇帝只消一想,心里却或多或少有些别扭。

——好像,是被人从自己这里将小姑娘抢了去一样。

“皇后年轻,对于宫中事不甚了解,朕本也是好意,想叫她早些熟悉几分,免得届时嫁进来措手不及。”

那毕竟是心上人的父亲,说的也是合情合理,皇帝将心底那一点儿别扭压了下去,随口扯了个小谎:“魏国公既然如此说,自然也无不可,可私下里,朕还是想叫她再留几日,四下里看一看……”

英国公记得前几日之事,誓要报一箭之仇,魏国公持重,不善言辞,皇帝嘴皮子又溜,他要是不帮腔,指不定老实人就给皇帝忽悠了。

“也没什么好看的啊,”他忙不迭道:“日后,等娘娘嫁进来了,有的是时间慢慢看,何必急在这一日两日。”

魏国公省了一番口舌,满意的看一眼英国公,言简意赅道:“英国公说的有理。”

皇帝被英国公挤兑一句,目光阴森森的在他面上一扫而过:“有你什么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英国公嘿嘿直笑,看向魏国公,道:“记得我今日的人情。”

狗屁,魏国公与皇帝同时在心里头骂了一句。

你分明是想看热闹,而且还是不嫌事儿大的那种。

可是这会儿,英国公还是同自己处于一个战壕的,魏国公自然不好说话,也是默许了英国公话里头的意思。

皇帝哽了一下,也不好对着岳父耍无赖,只向陈庆道:“去请皇后过来。”

几人说话的时候,青漓正在宣室殿后头,离得倒也不远,心知这会儿正是皇帝同臣工在书房议事的时候,闻听他叫她过去,禁不住有些讶异。

等在书房里头见了自己阿爹与英国公,她才隐约明白了几分。

毕竟是在皇帝面前,青漓又已经明旨被册封为皇后,魏国公与英国公自不敢怠慢,一道起身,向她施了一礼。

一个是自己父亲,一个是皇帝心腹重臣,婚仪又不曾行,青漓也没有托大,轻轻回了半礼。

“妙妙,”皇帝靠在椅背上,看向小姑娘,道:“你阿爹来接你归家了。”

青漓早猜出几分,听他这样说,也只是得了确定。

她也不知怎的,只消一想要离开他,心底便觉有些不舍。

眼睛转了转,青漓道:“今日吗?”

皇帝微微点头:“嗯。”

青漓看看自己阿爹,又看看皇帝,有些羞赧,却还是低声道:“不能……再留几日吗?”

虽说皇帝是坏人,总是爱欺负她,时不时的还要占便宜,嘴上也总是轻薄,可是……她还是很喜欢他。

想留在他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魏国公显然是听见小女儿的话了,没说什么,脸却有点黑。

——才认识几天啊,就这样舍不得,把自己这个照顾她这么多年的爹给抛到哪儿了。

不高兴。

再者,皇帝虽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无甚动作,可魏国公心里头,还是莫名有种输了的感觉。

更不高兴。

“过来,”皇帝被小姑娘这句话取悦了,叫她到自己近前来,低声道:“妙妙想在朕身边,再留几日?”

他又不是聋子,明明听见自己说的是什么,何必非要自己再重复。

青漓心中有点羞,嘴巴也微微嘟起一点,借着书案与衣袖的遮蔽,在他臂上轻轻拧了一下。

皇帝满心的欢喜,自不会计较小姑娘这一点小任性,毫不避讳的在人前摸摸她长发,道:“你父母既念你,朕也不便久留,吩咐他们收拾东西,随魏国公归家吧。”

看得出小姑娘眼底的淡淡失落,皇帝心中愈发欢喜几分,唇角微弯,只温声道:“咱们的日子还长,自不必急在这一日两日,乖。”

英国公被皇帝这样的温柔语气酸的起鸡皮疙瘩,满心的不自在,禁不住轻轻的咳了一声。

“给他斟茶,”皇帝淡淡的向内侍吩咐:“堵住他的嘴。”

说完,又看向小姑娘,等着她的回应。

青漓也知皇帝说的在理,看他一眼,轻轻的点点头。

皇帝握住她一只手,想说几句话,可魏国公还虎视眈眈的在一边儿,目光亮的能照明,他倒是不好开口,到最后,也只是道:“照顾好自己,朕得了空,便去见你。”

他这话并无什么甜言蜜语在,却使得小姑娘原本抿着的唇角轻轻弯了起来,玉兰的花瓣儿一般,带着明媚的光泽。

皇帝既也不是没见过她,也不是没见她笑过,可是这一刻,只见着她面上羞涩且甜蜜的笑容,却禁不住有些失神。

忽然之间,竟舍不得叫她走了。

魏国公眯着眼,看他们腻腻歪歪的分别,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好像他是三流话本里头的反派法海,非要把许仙和白娘子分开,永生永世不得相见一样。

真是牙酸。

喝一口茶,魏国公也轻轻咳了一声。

青漓小心的看一眼阿爹,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却也知他心情不是太好,在看着自己与皇帝这幅黏糊糊的样子,也觉有些脸红,往后稍稍退一步,低声向皇帝道:“那,我去收拾东西了。”

“还不急,”皇帝拉住她手,目光柔和,却向另外二人吩咐道:“别过脸去。”

皇帝毕竟是皇帝,这话又是命令的语气,英国公与魏国公虽皆有些不明所以,却神色一正,恭敬的别过了脸去。

皇帝微微一笑,拉住小姑娘那只手送到唇边亲亲,又略微用力,将她半带到了自己怀里。

青漓同他相处的久了,也能猜得出几分他心思,看他一眼,脸便红了几分,嗔他一眼,却还是顺从的由着他了。

皇帝无意使小姑娘为难,只含笑在她唇上轻轻一碰,如风拂垂柳,蝶翼轻展,温情脉脉,缱绻至极。

一触即分。

青漓回到魏国公府时,已经是午时初,董氏闻听女儿回来了,忙不迭出去看,上下打量一圈儿,见青漓并不曾有清减黯淡之态,反倒是容光焕然,明媚难掩,一颗心便安了下来。

不过几日不见,她却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女儿说,丈夫毕竟是男子,若是在侧,母女二人说起话来,反倒是觉得别扭,便吩咐人备了两份膳食,一份送到青漓院子去,母女二人一道用,另一份则送到正房去,叫魏国公自己用。

论起手艺来,宫里头的厨子只怕是头一份,只几日下来,青漓的嘴便被养叼了,加之出宫前用了点心,倒也不饿,见阿娘殷勤关切,便无可无不可的用了一点。

“妙妙,”眼见着午饭用完,董氏才慢慢询问女儿几桩疑惑:“这几日在宫中,你是宿在哪里?”

青漓不意董氏开口就问了这个,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好在跟皇帝呆的久了,她脸皮也厚了起来。

低着头,她对着手指,道:“夫唱妇随嘛,他在哪儿,我自然在哪儿。”

“陛下在哪儿,你便在哪儿?”董氏听出了其中微妙,压低声音问道:“是同居一宫,还是……同床共枕?”

青漓脸红了:“阿娘,哪有你这样问的。”

她这样情态,董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间,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顿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可幸过你了?”

“没有,”青漓捂住脸:“阿娘别乱想嘛。”

“当真没有?”董氏唯恐女儿怕羞,不肯直言,便继续道:“妙妙别瞒着我,若是有了身孕,可不是小事。”

“真的没有,”青漓违心的为皇帝洗白:“他规矩着呢。”

董氏仔细瞧一眼小女儿,算是信了她,不再提这一茬儿,而是说起了另一处:“前几日便收到消息,你大哥一切都好,等过了十月,便能赶回来了。”

她摸摸青漓长发,目光欣慰而安然:“刚好来得及送你出嫁。”

这消息青漓早几日便知道,此刻听董氏说起,却也止不住觉欢喜:“听说大哥还立了功,等回京之后,怕是会升一升呢。”

董氏只听闻长子无碍,会按时返家,却不知他立功与否,升迁与否,此刻听小女儿这样说,便知她是自皇帝那里得的消息,想来应靠得住。

这般一想,董氏面上笑意便愈发深了起来——长子立功,幼女又得皇帝宠,这种事都不避讳她,怎么会不高兴?

接下来的时日里,西凉前线的战况陆陆续续的传回金陵。

怀化大将军攻占朔方城后,章武候趁夜奇袭五原,后决战于此,尽折西凉四部,斩首三万余,虏敌七千三百余,得军马八千五百匹,尽复五原之地。

其后,西凉王李沧上表求和,遣使臣入金陵,愿世为秦属。

九月中,留下怀化大将军主持大局之后,章武候便带着西凉使团,率部卒三千,往金陵去了,青漓的兄长也在其中。

这样的盛事,自然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而在此次的西凉使团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却并不是正使副使,而是另一人。

艳绝六部的燕云公主,作为西凉王的诚意之一,列属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