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夫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慌忙抬起头警惕的看了顾明妧一眼, 却见她仍旧一脸平静, 仿佛并没有因为她的失言而惊讶。

她有些忐忑的跟在顾明妧身后, 过了片刻, 才听顾明妧开口道:“我倒是没有听说淑妃胎像不稳的事情, 今日淑妃小产也是一个意外, 是太子殿下冲撞了她,但无论如何,皇上的子嗣没了, 必定是震怒的,如今不光要血洗钟粹宫,连太子殿下都要受责罚, 更不用说是张太医了, 他一向负责淑妃娘娘这一胎的安危,遇上这样的事情, 必是首当其冲的。”

张夫人却是越听越害怕, 心中如擂鼓一般, 张太医这一阵子在家中便有些异常, 先是送了老母回沧州老家, 后又将那医案给了自己,说是有保命之用。她一开始只是以为淑妃想让他尽力保胎, 在生产那几日偷运一个足月的男孩进宫,好生下龙子, 哄皇帝高兴, 如今听闻连太子也被牵扯了进去,才越发警觉了起来。

然而顾明妧的表情却依旧很平静,只是劝慰她道:“虽是意外,但皇上震怒,难免牵连无辜,张夫人还是出去躲一阵子为妙。”

顾明妧想了想,继续道:“我在三条巷胡同有个二进的院子,你们可以去那里暂避,等皇上息怒了,兴许也就放张太医回来了。”

可张夫人如今却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这肃王妃年少,怕是不懂宫里这些阴私勾当,淑妃必定是想利用原本就保不住的龙胎,去陷害太子!张太医陷入了这样的夺嫡风波,如何还有回环的余地,怪不得他说那份医案可以保命,原来这里竟藏着淑妃娘娘的计谋。

“臣妇何德何能,让王妃如此费心……”张夫人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她还是很快就吩咐了下去,让下人把孩子们都叫醒。

参与夺嫡那是要株连九族的,她这时候已经六神无主。

马车从长泰坊的街口驶了出去,此时已近亥时,街巷中的灯火都熄了。顾明妧坐在马车里,看见张夫人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大的男孩,正睡得香甜。

“这是我长孙。”张夫人缓缓开口,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欢喜,不管遭遇什么事情,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终究是最让人放松的时刻。

顾明妧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白嫩的脸颊,笑着道:“长得真可爱。”

可一想到前世她进宫的时候便没听说过张太医这个人,顾明妧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情最后肯定是暴露了,张太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顾明妧好看的眉心都拧了起来,一想到这样小的孩子也要被牵连其中,便觉得有些难过。

马车很快就到了那宅子门口,她下车吩咐长喜开门送人进去,张家的两个儿子并两个儿媳一个孙子两个孙女都在这里。

顾明妧又和张夫人嘱咐了几句,转身就要离开,却见张夫人在背后喊住了她,她从孩子的襁褓中拿出了一个册子,送到了顾明妧的面前道:“王妃留步,这是我家老爷留下的,说是可以保命用的,您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

顾明妧低头看了一眼,见封面上写的是《淑妃胎脉日注》。

她从来不知道张太医还留了这样东西下来,之所以把他们一家人骗到这里来,就是想等张太医出宫的时候,让他以为全家人都被挟持了,拿他们一家人的安危来威胁他,让他说出实情罢了。

可有了这样东西,似乎连威胁都不要了,但张太医的性命……却必定是保不住了。

张夫人看着顾明妧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急切,跪下来道:“我们老爷也是被逼的,请王妃一定要救救他。”

“你先起来……”顾明妧心下微动,屈身把张夫人扶起来,却还是道:“我……会尽力的。”

张夫人起身离去,宅院的门关了起来,顾明妧吩咐长喜安排两个侍卫留守,有些疲倦的登上了马车。

……

乾清宫内,皇帝已经准备就寝了,又将方才翻过的那本《大庸宫志》放在了床头,元宝扫了一眼,见他看的是第三册,但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大殿外传来了健朗的脚步声,门外的小太监回话,说是肃王李昇求见。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皇帝明日还要早朝,元宝正想吩咐小太监让李昇离去,皇帝却开口道:“让他进来。”

朱红色的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咯吱嘎的一声,李昇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身材魁梧,是几个兄弟中身形最像先帝的,这也是皇帝有时候看见他觉得有些不自在的原因。

他最喜欢的女人,竟跟自己的父亲生了一个儿子……

他要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李昇忽然就跪了下来,健硕的身体伏趴在自己的面前,模样温良敦厚,但他的肩背却拉得很直,臂膀坚实有力,能看见上面紧绷的肌肉线条,仿佛是一只蠢蠢欲动的猎豹,随时就要准备捕捉自己的猎物。

他再也不是十几年前被自己赶出京城的懵懂孩童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

皇帝接过元宝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漫不经心的扫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昇,有时候他是真的很想杀了他,可每次一有这样的念头,他就会想起那个人来,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

但皇帝还是没有办法克制这种怒意,终于忍不住怒叱道:“你十八岁那年,想从静水庵劫走你母妃,被朕的锦衣卫打成重伤,你身为藩王无诏入京,朕本可以杀了你。”

十八岁那年的事情李昇历历在目,他被锦衣卫所伤,险些逃不出京城,后来辗转回到凉州,修养了几个月才好起来。半年之后鞑靼来犯,他就投了军,从此戒骄戒躁,在军营磨练了这些年。

“那臣弟谢皇兄不杀之恩。”

李昇依旧伏趴在金石地板上,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沉稳冰冷,“臣弟愚钝,皇兄若是对臣弟有什么不满,尽可以直言,但皇兄的家务事,臣弟不想管,可臣弟也不想将来史官史笔如刀,说皇兄是一个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滥杀无辜的暴君。”

“王爷怎能对皇上如此不敬……”站在一旁的元宝急忙劝阻,却是被皇帝打断道:“让他说……”

李昇继续道:“臣弟业已娶亲,再留在京城已是不合祖制,这就向皇兄请辞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跟皇帝说过话,可这些话一旦说出口,仿佛也没有以前想象的那般可怕。

他终于抬起头,正色看着坐在他面前的皇帝,大殿中烛光昏暗,皇帝的鬓边华发丛生,已是尽显老态。

“还请皇兄恩准母妃同臣弟一起回封地。”李昇最后开口说道。

“好,只要你能说动你母妃离京,朕成全你。”皇帝看着李昇,眉眼中强忍着怒意。

李昇站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异常高大,殿中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金石地板上,他看着皇帝道:“臣弟会想办法让此案了结,保全皇家颜面。”他说完这一句,头也不回的径自走出了乾清宫。

皇帝气的把茶几上的一盏雨过天晴色的盖碗都砸了,又顺手将那本《大庸宫志》也丢在了地上,那里面的书页沾了水,迅速的化开,元宝急忙喊了两个小太监进来,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劝皇帝息怒。

……

子时的时候淑妃娘娘醒了过来,李昇命人将几位太医都请了过来,为淑妃娘娘请脉。

淑妃惊闻皇帝想要屠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旋即又平静了下来,转头吩咐道:“去请张太医进来。”

那宫女四下里扫了一眼,开口道:“太医们都在殿外候着,肃王也在外头,我先去请张太医进来。”

淑妃点了点头,轻抚了一下自己已经平坦的小腹,憔悴的脸上眉梢微挑,她现在已经没了筹码。

张太医很快就进来了。

“你来的正好,事到如今,本宫也保不住你了,只要你肯在皇上跟前承认是你骗了我,本宫自会善待你的家人。”淑妃娘娘不疾不徐的开口,略略扫了一眼站着的人,继续道:“本宫知道,你有一个长孙,不过才周岁,你很是喜欢他。”

张太医一言不发,但脸颊上却不断溢出冷汗来,过了良久才开口道:“娘娘吩咐,下官不敢不从,但下官也要告诉娘娘,有关娘娘脉象的医案,下官每日都记录在案,只要下官的家人有任何的闪失,这份医案就会上呈给皇上,到时候娘娘想要陷害太子,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娘娘也落不到好处。”

淑妃陡然就冷笑了起来,伸手抓住张太医的衣襟,厉声道:“你果然也有后招。”

……

夜色深沉,顾明妧靠在颠簸的马车里,她这一天来回奔波已经有些累了,此时正闭目养神,等到马车停稳的时候,顾明妧才猛然清醒过来。

皇城的大门在夜色中显得雄壮威严,巡逻的侍卫从城墙下列队经过,长喜在马车外喊了她一声,回道:“王妃,到神武门门口了。”

顾明妧挽起帘子看了一眼,心思却微微涌动,怀里的东西一旦交出去,总要牵连不少人的性命,可这些事情向来是最残酷的,没有牵扯到前朝局势,不波及百姓民生,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件事情很可能就跟前世一样,成为紫禁城无数秘密中的一个……然她前世的惨死,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她从车里把怀中的册子递给了长喜,开口道:“你进去把这个交给王爷,告诉他……我在家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