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一片昏暗,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虚无而黑暗的空间,暗哑着声音道:“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我曾经离家出走过半年的时间。为了不让他们找到我,我扮成乞丐在桥洞中睡过,和一群流浪汉徒步穿越几个城市,只为了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地。”

微微的顿了顿,他接着道:“但是,我太低估他们的能力了,在半年后我从火车站中被逮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被人强迫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是什么样的感觉?现在的我是行尸走肉,而以前,对于还幼稚天真的我来说,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苦涩而低哑,在黑暗而寂静的房间中异常的清晰,每一个字符都像是能刺破耳膜一般。

“我始终不愿意让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于是,在被逮回去之后,就被送入了全封闭的寄宿学校。他们大概以为,在那个地方,就能完全的将我禁锢。可事实却并非是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年轻永远都不缺的就是激情。”

“强制只会让我更加的厌恶所有的一切,沉默任由摆布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举成功,永远脱离束缚的机会。而在那个学校里面,和我有着相同命运的人太多。在教官和家人的压迫之下,所有的人都像是野兽一般以自己以为激烈的方式反抗。为了摆脱命运的束缚,甚至有人不惧怕死亡,从教学楼楼顶跳下,只为了宣泄内心的不满。”

“可是,这种方法却并不能让家长和学校妥协。他们依旧我行我素,他们仍然相信,封闭的空间和严厉的教官会将我们身上锋利的刺给磨平,最终成为他们想要的那类人。”

他呆呆的盯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进入了痛苦而又漫长的回忆之中。

那个冬天,是他到了加拿大之后最冷的一个冬天。为了锻炼他们的意志力,冬天里没有热水,没有空调,每个星期只有一次热水淋浴的机会。

那所寄宿学校中的孩子,多半都是飞扬跋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很多受不了利用每个星期一次的通话机会向家人求救。

本以为,会获得解救,可是家人却是冷漠的挂断电话。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有十个人自杀于学校中。都是跳楼,这是痛苦最少的方式。

那些被白布掩盖的尸体下都是一张张青春而充满活力的脸,学校子中的气氛压抑惶恐到了极点。大家都很清楚,也许,自己哪一天也会成为白布下掩盖的一员。

终于有受不了的人开始纠结起来闹事,学校中混乱成一片。而他们宿舍,是唯一没有参与的。他带领着他们蛰伏在混乱之中,等待着逃离的机会。

那一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雪。学校中唯一的两名女教官,被一干早已不满很久的学员拖到雪地中轮|奸。他们宿舍中的十几个人趁着混乱的时分打晕了门卫逃离。

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没有任何的技能,逃离了学校之后立即便加入了当地很有名的黑|帮之中。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恨,吸粉,斗殴成了家常便饭。

在一次火拼中,他们寡不敌众,一起从宿舍中逃出来的十几个孩子,死了九个。他也希望自己能就此死掉,但是最后他那个有些能耐的姐夫在关键时刻赶到,将他送去了医院中。

但却因为送去的时间晚了,手术并没有很成功,只是将命给拣了回来。从此心脏却落下了毛病。

想起那一张张同甘共苦却已经永远离开人世的充满活力而又无力反抗自身命运的脸,他知道,只要他活着一天,便永远无法逃脱命运的掌控。

他们最终还是将他变成了他们想要的人,只是,他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不恨他们,但也不爱他们。

即便是现在,也仍然一样。

他离开的那年,他最怕的不是即将到来的陌生环境,而是,同她的分离。

他曾经妄想过一次次的逃回国,但是,他的家人显然不会允许。他一次又一次的逃离,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这样的游戏,成为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有时候,他会为了出生在那样一个富有却冷血的家庭感到悲哀。

他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继承偌大家业的工具而已。

萧子萧躺在暖气充裕的病房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她能够想象那种绝望的心情,她能体会得到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是,她却无力安慰。

顾易辰在第二天下午便被送回加拿大做检查,萧子萧忽然陷入了压抑而又悲伤的心境中。

时间对顾易辰来说,确实是一把杀猪刀,一刀刀的将他凌迟。以缓慢却又坚定的速度,将他变成了一个他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周末,她去了南山。她的母亲,便葬在南山公墓中。大冬天的,墓碑被点点残雪所覆盖,异常的凄清萧条。

上山的小路上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饶是她穿的是摩擦性比较好的运动鞋,也跌了好几跤。

上山之前,公墓的管理员让她等雪化了再上去,她只是微笑着道谢。

站在冰冷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那一张年轻而温柔的笑脸,她突然的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她本以为,她一定会狠狠的大哭一场,或者是坐在墓碑前说着遥远的记忆中的琐事。但是,却都没有。她在呼啸的寒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身体僵硬冰冷。

下山的时候,天空更加的阴沉。冰天雪地中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草丛中有鸟儿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布满阴霾的天空中。

往下走了二十几米的,这冰天雪地之中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立在凄清的墓碑之中。烈风肆意的吹扫着他的发丝,他正在抽着烟,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刚到山下,萧子萧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不起眼的黑色辉腾。她微微的愣了愣,随即走进了公墓的管理处将刚才管理员借给他的伞还回去。

出来的时候,那辆辉腾已经不见了。新鲜的车轮印显示着这不是她的幻觉。

回到公寓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不知道是吹了冷风还是什么缘故,她的头竟然有些昏昏沉沉的。出了电梯,看到穿着黑色大衣,带着一如往昔的温和笑容的顾易辰,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呆呆的站在了原地。

“子萧,我回来你了。”他微微一笑,张开了双手。

熟悉的声音传入脑中,萧子萧在呆愣了两秒之后,冲入了顾易辰的怀中。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好了么?”她紧紧的搂住他的腰,低低的问道。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顾易辰微笑着揉着胸前柔软的乌发,眼神中是浓浓的宠溺以及化解不开的柔情。

冰箱中虽然有蔬菜,但是萧子萧还是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只土鸡回来给顾易辰熬汤。他现在的身体,就需要多补补。他几乎不吃肉,所以,就只有多喝喝汤了。

晚上,暖黄的灯光下,洁白的长桌上摆了四菜一汤。麻婆豆腐,清炒菜心,酱爆茄子,西红柿炒鸡蛋,唯一的肉就是下午买的土鸡汤。

顾易辰坐在桌子前,微微的皱了皱眉头,抬起头道:“超市里已经缺肉了吗?”

他可记得某个人可是无肉不欢的啊。

“没有啊,冰箱里还有呢。你不是不喜欢吃肉吗?”萧子萧一边盛着饭,一边开口说道。

顾易辰听到这话轻笑了起来,走到萧子萧的身后替她解开围裙,低笑着道:“子萧,你对我那么好,我以身相许怎么样?”

心里微微的有些苦涩,她硬生生的将脱口而出的不稀罕给吞了回去。勉强的笑着道:“你要是以身相许,不知道多少人又要说好好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顾易辰笑了起来,戏谑道:“那你是鲜花还是牛粪?”

“有顾少这朵美人花在,我自然只是牛粪了。”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顾易辰被她的样子逗乐,揶揄道:“我怎么觉得你挺不甘心的?”

“不,我很有自知自明。”

吃完饭,萧子萧进厨房洗碗。而顾易辰则是环抱着手站在厨房门口,微笑着看着厨房中的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子萧,过了春节,我就要回加拿大了。”

萧子萧的背影怔了怔,手中的碗差点儿跌到洗碗池中。

“为什么?”过了良久,她才低低的问。

“没有为什么,我来这边,本来就是暂时的。”顾易辰的声音很平静,一双幽黑的眼眸在暖黄的灯光中渐渐的失去了焦点。

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水龙头中流水哗啦啦的声音,以及清脆的瓷碗碰撞的声音。

直到碗快要洗完,萧子萧才低低的嗯了一声。声音很小,却是如灵蛇一般轻巧的钻入了顾易辰的耳朵中,胸口传来一阵阵的钝痛。

她说嗯,她只是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