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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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经到了东宫, 总要略坐一刻, 太子妃的宫室自然是正中这一间, 尚在新婚里, 屋子里铺天盖地的红, 帐幔是百子婴戏图样, 坐褥靠垫俱是石榴枇杷葡萄纹样的富丽团花, 明黄色地衣配着缠枝大红绒毯。
从进门到主殿,四周还有几处偏殿,一间书房, 太子并未在里边读过书,他的东西大半还在麟德殿中,往常也还是在那儿见臣子见师傅, 袁礼贤几个总不能往东宫来议政。
处处都悬彩结绸, 这桩喜事办过了,后面还有好几桩事要办, 良媛承徽昭训, 接连着要抬进来, 太子妃同她们都是熟识的, 原来一个院里住着, 往后又得一个院里住着,那会儿是姐妹, 之后就要分上下,可这几个, 人人心里都知道, 太子身边还有一个姜碧微。
原来尚宫姑姑们也都教导过,为着妻妾不妒,特意说了妻有妻位,妾有妾职,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可太子妃的头一桩事,便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
卫善坐在窗前,院子里头种着各色名贵花草,倚墙种了许多梨子石榴,石榴树虽还未着红,梨花却开得一片粉白,山樱榆叶一片红白。
宫人上了茶来,就连茶盏也是透雕婴戏薄纹的,太子妃托着茶盏饮得一口,只觉从舌尖到喉咙口都是苦的,拿出许多小衣裳小鞋子的图像来,说想挑两个给如意和秦晏都帮上两身,问卫善哪种花样子好些。
不提起秦显,两人说的话便越多,罗汉床上铺开布料,有绸的有呢的,还有一个绣了一半的虎头帽,卫善拿起来看一回,针脚细密花色鲜亮,赞了一声:“嫂嫂手艺真好。”
“我原在家里也懒怠针线,还是进了宫中才磨出来的。”京郊人家的女儿,在家里也是娇养大的姑娘,甄家家里有个祖传的笔墨铺子,又有一手制墨的手艺,她在家中也有丫头仆妇侍候着。
进了掖庭里整日无事,也只有坐定了穿针引线,好做了许多手帕荷包小绣件儿,还当自个儿是怎么也选不中的,做了这些回去还能用得上,已经选入了第二轮,她的亲事必是百家来求的,前程绝不会差,哪知道天上掉下来个太子妃金印,正落到她手里。
两人正说着话,宫人小步进来禀报:“小禄子公公来传话,说今儿殿下要论政,就在麟德殿里留宿了。”卫善目光一动,就见甄氏笑一声:“那儿地龙烧了没有,预备两件衣裳送过去,叫光禄寺送些羊汤去。”
她不在时这些事也都有人办,只她在了,这些事就都是她的份内事,说完了对着卫善道:“我也不知他们在论什么,殿下尽心心力的。”
卫善笑盈盈听着,手指头抚着衣裳下摆攒的珠绣,沉香一看便知她这是想走了,不愿意搅和到东宫是非中去。
可宫人奉了茉莉花茶来,一看便是打听过的,卫善不爱吃茶,带些花香果香的,才是她爱的,丹凤宫里便常年备着她爱的茉莉双窨。
茶都上来了,只得再坐一刻,茉莉花糕芙蓉酥,连着几样都是卫善爱吃的,她小口咬着,心知太子妃这是有事相求,还没说到点上,弯子绕了又绕,总算开了口:“我有一事相求,妹妹可别见外。”
卫善还不知她行事如何,她有所求,不敢立时答允,只阖上茶盖儿听她说,太子妃粉面微红:“妹妹也瞧见了,这几间屋子是我该分派的,也不瞒你,旁的妹妹们我都熟识,”她说着咬咬唇儿:“我想问问妹妹,姜良娣喜欢些什么,屋子摆设总要收拾。”
沉香站在卫善身边,手里捧着香盒帕子,听见这句微微蹙眉,这话问得也太过了些,卫善听着也颇为吃惊,手里托着茶盏,饮得一口才道:“嫂嫂该问尚宫姑姑才是,我也不知道良娣屋里该是个什么规格。”
太子妃面色一红,她言语中有拒意,正觉得尴尬,小禄子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填漆盒的点心:“太子殿下听说公主往东宫来,特意吩咐我送些点心来请公主尝尝。”
卫善笑一声:“好啰嗦,难道我还能差这两口点心了,我也坐得久了,今儿还没跑马,我告辞啦,这点心留给嫂嫂吃。”
小禄子点头躬腰,把点心盒子交到宫人手里,太子妃亲自送卫善出了东宫门,小禄子跟在卫善身后去麟德殿,同走一路,他陪笑道:“我们殿下这几日要攻书,朝里要颁布那个什么志,殿下正用功呢。”
朝中新推《氏族录》,正元帝对那些大族并不满意,都在他的版图中了,有的念着前朝不肯出仕,倒像是地方的土皇帝,某家一个不动,一地便少有应举的人,轻皇权而重氏族大家几百年传承。
既然如此,便新推《氏族录》,把这些旧时著姓排秦卫之后,既要定氏族录排名,朝中这些有功大朝都要记上去,叫人知道身上有功名有官职,就能翻身。
其中孔家算是见机最快的,衍圣公还亲往京城来给皇太子讲过书,山东一地应考的举子最多,余下清河卢阳范阳都不如意,朝里预备了那么久的秋闱,竟没扑腾出水花来,正元帝肚里憋了一肚子的火,磨着刀要发出来。
这事儿卫善倒是知道的,她一路坐船回去业州,路上经过一地,也只民人来看看热闹,大氏族奉上礼盒便罢,卫善也不着人相请,两边各自安然。
可既不顺着皇帝的意,总要拿他们磨磨刀,大夏朝的科举就未能推行,如今都已经换了天子坐江山,怎么还能犯前朝犯过的过错。
小禄子囫囵说了几句,他也不甚明白,意思倒是清楚的,太子并不是故意不留在东宫,卫善扫他一眼:“别在我跟前使小聪明,我才不管呢。”小禄子得了她这一句话,回去倒好交差了,麻利地了个礼,小跑着往麟德殿去。
在廊道上沉香还耐得住,进了宫走在宫道见左右无人便道:“太子妃这话好没道理,怎么问我们公主来,这事难道是公主能插手的?”
想着还看一眼卫善,若是亲兄妹也还罢了,又不是嫡亲兄妹,难道公主还能把手伸到哥哥房里去,就算要敲打良娣那也是她进宫之后的事。
沉香不忿,落琼更是蹙了眉头:“前些日子看着也不是这样的人呢。”不论是敲打还是贤惠,跟公主都挨不着,仙居殿的宫人们都知卫善烦恼,偏偏还要烦上加烦。
一群云英未嫁的姑娘,都不知道太子妃这是着的什么着,譬如小禄子来传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麟德殿里样样不缺,小禄子侍候了五六年,秦显也不是个挑剔的人,半点儿差错也没有过的,偏要这时候吩咐,着意让人知道太子在麟德殿里已经呆了好几日了。
卫善觉得古怪,太子妃看着并不是这么不沉稳的人,都找到她跟前来了,是想让她往丹凤宫里递些什么话?想一想又觉得气闷,果然还是在业州呆着舒心。
想出城就出城,林先生叶姨再不会说些事,就连小叔也开阔许多,哪里要烦心这些事,这还没进宫呢,就有这许多事,真等进了宫,她还能时不时回卫家去住,姑姑可怎么办?
回到仙居殿里也没去跑马,叫人取出她的马鞭子来,浸在盐水里,还是她从青霜那儿听来的,青霜又是从上官娘子那儿听来的,捏着鞭子跃跃欲试,要是杨思召不长眼凑到她跟前,就要让他尝尝这滋味。
沉香理了骑装出来,这几日天还冷,取了一件毛坎肩出来,卫善身型苗条,红骑装外头再配上白狐毛的坎肩,腰上一颗火宝石,脚上是香云皮的小靴,一面抖落一面道:“公主要不要把这些话告诉娘娘?”
皇后待太子妃算是亲厚的,便是民间富户大家也少有不叫儿媳妇立规矩的,皇后娘娘从没有过,自打太子妃一进门,旁人对待她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少,渐渐倒有些长嫂的模样来了,可怎么能对公主说这样的话。
卫善摆摆手:“不用了,她也没说什么,你们几个也不许露出什么来。”太子哥哥心里有别人,她难受也是有的,卫善浑不计较,专看她那鞭子怎么泡盐子怎么晒干,反复三回,抽在人身上,凭他再厚的衣裳也吃不住。
到了三月三的那一天,卫善自己坐辇跟在皇后太子妃的大辇之后,秦昰已经能骑在马上,大辇里只有她一个,倒寂寞起来,想到旧岁去碧霞娘娘庙时,还跟二哥并骑。
那些胡乱想头念头不能说给别人听,连姑姑都不能说,落在纸上又写不明白,也不知道他甚时节能回来,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他,要告诉他。
才刚出城,掀了帘儿探头望出去,就见魏人杰在她车辇不远处,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卫善的目光才落到他身上,他就回转身来,以为她一直在看他,冲着她就咧了嘴。
卫善没来由的面上一红,目光转到别处去,魏人杰好生叫人烦恼,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想嫁给秦昭,一念未尽,就看见杨思召,许多时候不见了,他坐在马上,人极瘦,两只眼睛却暗幽幽发亮,盯住卫善,卫善伸手就在裙边摸索着马鞭,她总算知道上辈子为什么这样厌恶秦昱,杨家人这看人的模样,从上到下都是一个样的。
卫善面上色变,整个人都戒备起来,魏人杰瞧在眼里,见她牙关紧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盯住了杨思召,杨思召被他这样目光盯住,直直看过去,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魏家的小子难道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