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油光光的青砖上拉着她斜长的孤影,与她的笑一样,都似一盏苦海青灯,摇摇欲坠。

袁四娘瞧在眼中,叹在心内,总觉她生意做得好,客人巴结得好,什么也不叫她操心,却懂事得叫她忧心。

因此待她比待别个总要柔和些,连亲生女儿雏鸾亦不能比,说话儿更是温柔,“托我乖女儿的福,能发财麽就谢天谢地囖!可她哪里比得了你呀?你才是我的心肝呢。正说呢,好女儿,快上去歇一会子养养精神,祝老爷才刚递了局票来,还是留园,想必又闹到三更。我方才以为你还睡着呢,就没吵你。”

“嗳,那我先上去了,妈妈坐着。”

小径花残微雨,满园薄雾弥散,几如一段将隐不隐的心绪。芷秋且行且思,既是祝斗真叫局,陆瞻想必亦在席上,他若在,就十分好了,起码那纸醉金迷酒阑珊的一个疮痍世界里,能有他一缕檀香,也并不十分恶臭。

游魂一样的步调中,雨丝缥缈,有些润泽了她枯竭的心房。可她不能让人知道,连自个儿也不敢深想太多。他是一轮晓月,一缕清风,或许曾经照耀过她肮脏的世界,但那只是“曾经”。

于是,她拈帕的手捂住了单薄的胸口,企图按捺住那些浮梦一样的莫名期待,举目望一望这满园烂醉的姹紫嫣红,并告诫自己,这才是她的世界。

芷秋的软缎鞋踩过了残粉遍地,倏瞧云禾红蝶似的翩跹而来,拈帕覆在头顶,撇去了寥落雨丝,“姐姐、姐姐等一等我,我有事情找你呢!”

廊下略站一瞬,人已飘至跟前,不慎踩了浅苔,一个趔趄,幸被芷秋扶住,替她弹一弹肩头的雨水,嗔怪一眼,“慢点跑,地滑,你也不怕摔了啊?什么事情这样急?”

二人跄济着抚槛而上,踅入芷秋房内,双双燕落榻上。云禾一改往日泼辣劲头,稍显踞蹐地垂着下巴,缓一眼抬一眼地睇着芷秋,“姐姐,我同你说了,成不成的你也不要跟妈妈讲,好不呀?”

“什么事呀?”芷秋接过桃良端来的茶,亲自搁到她眼前,歪着眼窥她,“你麽也是个爽快人,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扭扭捏捏的?你说出来,我不说给妈妈就是。”

稍刻,云禾方支吾着开口,几个指尖将一条兰花绣绢几乎绞成碎段,“是这样子,姐姐,你也晓得方文濡,他是个读书人,偏生是家徒四壁。可这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这一年,我的银子都给了他,他麽也算争气,学问蛮好,文章做得也好。嗨,说起来,咱们姐妹几个在这堂子里做倌人,挣的都是血肉钱,我也不想朝姐姐开这个口,可实在没法子了,眼看明年就要春闱了,他上京的银子还没着落呢,最迟十一月他就要启程的,我手上麽虽还有些散碎,却也不够,这才求到姐姐这里来。”

槛窗外的银杏簌簌细响,金乌不再,剩得濛濛一片天,映着云禾自愧自恼的脸色,“姐姐,要是为难便罢了,我再想别的法子。”

瞧着芷秋扇一扇卷睫,朝桃良使一记眼色后,复转笑脸回来,“我有什么为难的?钱麽我有,只是你要多少?”

“恐怕,得要个姐姐一百两银子,”云禾抬起亮亮的美眸,照耀着眼睑下一颗小小朱砂痣,如碎了的红宝石,“姐姐,我都算好了的,他到京城去,一路马车食宿、加之到了京城后同窗应酬、衙门内的打点、要是中了麽就还有官员们的打点,大约是二三百两银子,我这里还有二百两,管姐姐借这一百两,大概是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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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恩客:倌人另贴嫖/资给客人,在青楼是非常为人不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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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迷魂销金(九)

霪霪离雨,薄薄烟纱,湿润着这种花之槛,插枝之瓶的一间画房。

榻几正上的墙面悬一副王献之的《相迎贴》,上书隐曰:相迎终无复日,凄切在心……密密麻麻,飞舞风流。而榻下,是一片春心对愁心。

百把银子于芷秋云禾这等红榜倌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可都道富读书富读书,她自迎客后积攒的银子多数都赔给了这叫方文濡的穷举人,供他上学读书,好在这方举人算得争气,不过一年,竟将先前因贫苦失学落下的功课都补齐了上来。

思及此,芷秋似叹似笑,勾魂的眼皮一翻转,由桃良手里接过了几张票子推到几上,“这里是三百两,你且拿去。你自己的那二百银子麽就不要动了,统共就剩了那些银子,都给了他你要用起来时,到哪里去找啊?你麽倒看好他,就认定他能中榜啊?”

云禾眼下的红痣一跃,成了飞上黄粱的彩雀,笑眼盈盈地将几张票子折入袖中,“姐姐你忘了?上年盒子会1,他才学过人,一阙《贺明朝》可是夺了魁首。”

“我哪里会忘呀?”芷秋嗔笑,一双桃花眼流银溢金地横转,“你就是上年盒子会同他相识的嘛,自那时起,你便做了他这个恩客不算,背地里不知贴了多少银子给他。噢,你倒想着他读书费钱,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的钱亦是来之不易。你都给了他,我就瞧着你年纪大了,可拿什么赎身呢?”

雨渐谢,青瓦阑干水滴急凋,吧嗒吧嗒地坠在云禾心头,滋润她一片霞腮,做出那欲语还羞的笑,“不拘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好歹他考一个出来,封了官拜了职,难道还会亏待我呀?况且他说了麽,让我等他这一年,不论是否考上,都要来赎我出去,同他成亲。”

芷秋亦笑,是凉的,是苦的,“成亲?你脑子可是坏掉啦?他家里再穷,也是家世清白,做什么要娶你一个乐户之女?你方才在厅上是怎么说婉情的?我看呐,你才是做梦呢。”

“我同婉情不一样呀姐姐,”云禾满目急色,试着说服她,或是自个儿,“方文濡同别的男人也不一样,他父亲老早就死了,家中只有孤母。他同我讲过了,他母亲不识字,凡事都是他拿主意,是他说了算的!”

“他可怎么说了算呢?”芷秋复一笑,婉转牵肠,直把云禾的心肺拽一把,“我同你算算,等他做了官,那就是贵籍,与你贵贱通婚,那是要被参到朝廷里革职去的。即便他考不上,与你良贱通婚,也是要挨板子的!”

一番话如朔风骤紧,吹得人心生寒。云禾攥紧了胸前一片殷红掩襟,沉思片刻,绽出个苦涩的笑,“那我就给他做妾好了,只要他心里有我。……姐姐,横竖我们这等人,也没路可走的,就连那大户人家纳妾,也是不要我们这样行院人家的女儿,左不过往后年纪大了,没了生意,也买几个假女做老鸨子,再则就是挑了担子走街串巷,可我哪里挑得动担子呢?就是挑得动,老死在哪里都没人晓得,终归无儿无女。我是图他一份真情,图个安身立命,换做那刘成、段白之流娶我做正妻我还不愿意呢!”

芷秋酸酸涩涩的一颗心叫她后一句逗乐起来,直拿眼嗔她,“呸、不要脸,人家一个做官一个富商,才不要娶你呢,你还看不上。”

一语作罢,惹得桃良跟着捂嘴笑。云禾臊红了脸,款款起身欲去,“我就是打个比方嘛,姐姐还笑我,再则也难说,阮儿姐不就是叫那田羽怀赎出去了?”

“那田羽怀赎她是做妾去的,况且那田家也不过是个小门户的商贾人家,怎么和刘成段白之流相较?”芷秋扬起小氅袖,由云髻上拔得一个细玉簪,含笑剔着指甲以送她去。

谁料她又折将回来,神神秘秘地沉下眼色,“我仿佛听见说,阮儿姐姐过得不大好。”

“你听见谁说的?”

“前日我到天青楼出局,其中就有田羽怀的好友,说是前几日他家奶奶的丫鬟到去田宅里给田羽怀那位闺秀奶奶送花样子,听这位奶奶的丫鬟说的。说是阮儿姐常挨这奶奶的罚,就因那田羽怀时时宠着阮儿姐。”

芷秋暗忖顷刻,复将玉簪插回乌髻,轻不可闻地一叹,“阮儿的脑子麽也不大清醒,这田羽怀才做她多久啊?就才三两月,不过是因为同她另几户客人吃醋,便赌气将她赎了回家去。可她也不想想,这一时新鲜劲没过去,日日同她好,却是日日带她的灾难。他那个奶奶也才娶来一年,哪能容得下这种事呢?再则麽,纳妾是为着子嗣,我们这户人,点大蜡烛时就吃了绝子汤,她拿什么生呢?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罪要受呢。”

闻之,云禾牵裙落回座去,将一对圆眼远眺窗外的残雾愁云,“姐姐说得一点错没有,当初田羽怀赎她时就哄骗家里阮儿姐能生,天长地久生不出,他家可如何容她?”

“所以你还做梦方文濡会娶你?”

“梦麽,总要做的呀,不然日子可怎么过呢?”那愁云渐散,云禾似苦尽甘来地笑起,“况且我说了麽,他不是那样忘恩负义之人。到底要谢谢姐姐的银子,替他也谢过。今日留园的局陈本也递了局票给我,姐姐等着,且瞧我诓他些银子,没多时就能补上姐姐的亏空!我这会子回去养养精神,梳妆梳妆,姐姐走时叫我呀,咱们一道去。”

芷秋满腹劝诫之言到底搁下,只朝她扬起笑颜,“晓得了,那陈本见你一定高兴!”

至于那一腔肺腑,总归不过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之言,可稍思量,却羡慕其有梦可做。

而她的梦呢?是相见不忍相认的陆瞻。陆瞻、陆瞻、陆瞻,芷秋暗里嚼磨这二字,只觉于她是一片琉璃薄瓦,一缕香焚灰烬,实在不是她可、她配拽在手中的。

尔后,凉风带水,一吹,尽散了芷秋停滞面上的最后一丝笑意。

天色在暮晚中放晴,几如将迟未迟的什么,为这惨淡人间,遏杀烟云。地有半干,另有半轮金暾,悬挂西山,照着雨到风来阁两扇大敞的门扉,连墨绿也照成了翠微。

堂子里另有露霜、朝暮二女留守,余下便是芷秋、云禾、雏鸾三女齐聚门前。芷秋上罩檀色掩襟褂,下扎枣红姜黄相间十二破裙,臂弯湘色素纱帛。云禾嫣锦粉缎,一条月白印芙蓉披帛。再有雏鸾,浅草松黄,可爱异常。前有相帮马车齐备,半掩风情,却仍引得过往文人匹夫、公子商贩三六九等的男人驻足相看,接耳品论。

隐有狎昵之语,挑逗之言,芷秋只作不闻,雏鸾则是挺着小胸脯翻着白眼,唯有云禾,障扇莞尔一笑,直朝那锦衣华服之人横送眼波。雏鸾瞧不过眼,掣她红袖,“这些人不过是长街里揩揩油水罢了,你只当他们真舍得花银子呀?做什么给他们好脸?”

“你懂什么?”云禾障扇,两片唇噞喁不迭,“可难保里头就有那有钱有势的,我眼下缺银子呀。又不跟你似的,没什么开销,姐姐又有好几户阔气客人,我麽就那几个抠抠搜搜的,开销又大,万一叫我逮着条大鱼呢?”

正说着话儿,各侍婢已相上车马,云禾与芷秋同去一处,二人侍婢便同乘一车。芷秋正欲旋裙,又睇一眼雏鸾,“你是到哪里去?”

雏鸾正攀饬舆,闻言回首,俏皮地眨眨眼,“我就是到云柳街‘芳莺楼’,是樊相公的局子,估摸着比姐姐们要回得早些。”

“晓得了,”芷秋踱步上签,沾惹一岸嘘声,只置若罔闻,仍仰望着踩脚凳的雏鸾,低语嘱咐,“樊相公麽脾气倒好,只是他有朋友在,你也仔细说话,不要坍他的台,省得他再好的脾气也要恼你。再有,少吃些酒,你吃多了酒,说话更是没边,仔细他们恼了打你,又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谁来帮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姐姐放心,樊相公说给我带着好玩的,我夜里带来给姐姐。”

云禾听见,朝她皱了玲珑翘鼻嗔一眼,“鬼丫头,就记得芷秋姐,怎么也不想着我?难道我就不是你姐姐?”

那雏鸾钻入车内,放帘之前,回嗔予她,“你坏死了!不要理我,去理你那方举人吧!”

大庭广众,擅自便将云禾做恩客之事公之于众,气得云禾险些跳脚,朝街面横睃一眼,亏得众人自乐,没有听见。只好对着余阳下滚滚车辙咕哝一句,“鬼丫头,她才是坏死了。”

芷秋不禁障扇一笑,“不要骂她哩,她还是个小孩子。快上车吧。”

那纨扇一转,原是天青色霞影纱所湖糊,绣一枝双面木芙蓉,旖旎似美人娇面,长引众人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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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盒子会:旧时伎业风俗。明沉周《盒子会辞》有书,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帕姊妹。每上已集,以春檠巧具肴核相赛,名盒子会。盒子会时间各有说法,上元、清明前后等,本文擅定清明后。

▍作者有话说:

陆瞻:真好,又要见面了。

第10章 迷魂销金(十)

这厢过杨花,踏谢桥,百转环绕,掠长亭残照,花池向晚,抵达一处花厅。那厅四面风窗,齐刷刷地大敞着,窗框如画,画中寥寥佳人,伴着多情郎君,又不过是陌路萧郎。

随小厮踅绕临厅的九曲桥时,芷秋便远望见了陆瞻,罩着莺色圆领袍,仍是蓬莱神仙,别致风雅的同人微笑,似一汪寒水冰池,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与芷秋零星记忆中和煦的少年,总有些看不透的差别,她想,大概是朝不复夕的岁月已将他调整,如同也将她调整了一样。

且行且近时分,云禾挨凑过来,与其耳语,“姐姐,那两个从没见过,是谁呀?”

“是刚到苏州的京官,派驻到咱们这里来的,”芷秋收回眼,附耳予她,“上回祝斗真的局我见过,只晓得一个姓陆、一个姓沈,祝斗真喊那姓陆的叫‘督公’,大约是‘都督’之类职位,喊那姓沈的叫‘沈大人’,我没多问,到底也不晓得他们是何官职,只是观那祝斗真巴结的样子,想必是大官。”

往常时任提督织造太监之职的宦官是极少闲狎青楼的,故而二人皆不晓陆瞻身份,亦从不打听客人公务,此乃大忌,至此两人亦是一头雾水,不知内里。

甫入厅堂,四面穿风,伴着陆瞻身侧倌人琵琶浅唱,正值个婉调回情。不好扰人雅兴,二女只轻步缓裙,袅袅娜娜落到各人身侧。祝斗真正替陆沈二人斟酒,暂未理会芷秋。

便是那陈本,留着一字髯,身形魁梧,原是都指挥使司一都指挥佥事,亦是朝廷里派驻而来的武将,故此也不大守规矩,瞅着云禾直傻乐,就要去拉她的手,被她反手一拍,暂且搁下。

曲有绕梁,正巧是集贤楼的惠君在唱,此女相貌在行院之中不过尔尔,却妙在极擅琵琶,有那喜好乐理者,皆奉她为神女。窃窥陆瞻凝神静听,想必亦是那喜爱曲乐之人。

芷秋揣测及此,晃眼即见他搁在案上的右手几个指节上,有血肉模糊之相,像是哪里添的新伤,旋即有一股无济于事的酸涩由芷秋心内涌出,她只得暗暗避开眼,冷漠地,佯做不见。

恰时乐止歌歇,沈从之首起鼓掌,朝惠君递去一玉樽,“好、姑娘曲儿唱得好,琵琶也弹的妙!”

另二人亦拍掌相合,伴着夕曛灺尽,一轮残半的月,初放霜华。一派觥殇笑颜中,唯独陆瞻的脸始终是维持着寡淡的一抹笑,这似乎是他一贯的教养,倒未必是真心。在芷秋的记忆中,他真实的笑,是如太阳炽烈的。

那惠君将琵琶交给身后的姨娘,旋回笑颜,嫣然无方,“献丑献丑,沈大人陆大人在天家富贵之地,什么场面没见过?慧君不过是雕虫小技,污了各位大人清耳。”她的眼流向芷秋,冲她莞然,“要论才情,哪比得上芷秋姑娘。”

众人将眼搦向芷秋,只见她颔首致以,谦谦大方,“惠君姑娘过谦了。”

正对过,瞧见那陈本又去托云禾之手,谁料那花枝一抽,反去掣他半寸短的胡子,“陈本,这算算麽快一月没见了,你做什么留个胡子?害我险些不敢认,快快给我招来,是不是留了胡子充大人呢?”

檀板之上,竟直呼男客其名,颇失体统。那陈本却不恼,年轻的面庞活活笑成一朵喇叭花儿,拽下她的手,“小乖乖,我这是忙得忘了剔须,今儿晚上你同我回去给我剔不就得了?”

那陈本原是武官,京城人氏,家中有开国之功,乃鼎盛之家,却不思读书,多少有些粗鄙。云禾却十分通晓他性子,惯常应酬他都有些没规矩,偏他爱她如此,正是一双王八对绿豆。

云禾复抽出手,几个风拂柳的指节往他胸膛一拍,下巴朝陆沈二人努去,“你瞧人家这两位大人才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呢,不跟你似的,人家连一茬须都不留,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此言一出,陈本与祝斗真顿时止笑,纷纷窥探陆瞻,只见他一抹笑意生凉,目光阴鸷地直望云禾。

那沈从之哼笑一声,拔一只青釉八面壶替陆瞻斟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点着火,“这位姑娘说话儿真是有意思,冠良不要同她计较啊,有失咱们‘男人’气度。”

众人且听他话里有话,芷秋虽不明内情,也似听出了他拱火之意,既为陆瞻不平,又为云禾忧心。便执起身前之樽,旋绕至他跟前,妩然一笑,“沈大人,芷秋高攀,冒昧说一句,就是同沈大人有缘呀,又见面了不是?”

言及此,她吊起娥眉,似嗔似怨地下睨他,“既是有缘麽,我就要斗胆说一句了。您上回还怪我们祝大人‘独占花魁’,我将这‘占花魁’的法门说予你了,怎么不见你上门呢?难不成是心疼银两?可我瞧大人必定是富贵至极之人,哦,那就是嫌弃我资质平庸了。”她将另一个指端娇柔地对指过去,其态媚冶入骨,“唉,分明将话说在那里,又言谎话作空头,这就是你们‘男人’呐。”

一席话儿叫云禾暗松一口气,亦使陆瞻舒眉淡笑。只沈从之,分明是指责暗讽,可美色却使他骨头软作一堆,忙举樽凑过去碰她的杯,“并没有‘作空头’,刚到苏州,公务在身,总要先把公事顺一顺。芷秋莫怪,你们苏州的规矩我大概也清楚了,过两日我便替你去摆台,叫你出尽风头,如何?”

谁料芷秋似不买账,哪里会因这京派官员得罪祝斗真这等本地太岁的?于是心内暗笑,唇上撒着娇,绕回祝斗真身侧落座,“罢了罢了,沈大人的好意芷秋心领了,往后再说吧。”

那沈从之拧眉瞪眼,“好好的,怎么就罢了呢?”

他身侧另有一名与芷秋同岁少女障袂一笑,“两位大人不晓得,再过几日我们行院做盒子会,倌人们都不做局,只一些才子相公们或是相熟的客人到场,论作公评。”

陆瞻稍一动,既是一股敷敷檀香绕案,令芷秋侧目过去,只见他偏首,轻问惠君,“评什么?”

“评魁首啊,”惠君极喜他隽逸的面庞谪仙的身量,又爱他迥不犹人的清雅与柔和,非武夫之粗鄙、无文人之酸腐、又不似商贾之铜臭,总是清冽如一汪泉。

她笑着,将冰镇在青瓷温碗内的白釉壶提起为他斟酒,“就是各家行院内拔尖的姑娘们聚在一处,各施绝学、譬如歌舞音乐、诗词曲赋,由有名望的才子公平出花榜魁首。”

各人含笑默之,那陈本独举一杯,凑去同陆瞻相碰,“冠良,你不晓得,现坐这里的就是去年的花榜人物。”

因有京中人氏,各方尽说官话,祝斗真含笑付之,一口官话未有口音,“正是正是,还真叫沈大人说对了,芷秋便是去年的花榜魁首。”

陆瞻饮尽其杯,搁樽的功夫,眼神与芷秋相碰一瞬,且瞧她总是妩然娇媚地笑着,似一副精描细绘的画,又似一间崇闳富丽的殿宇,总令他忆起遥远的皇城内那一座座华丽的宫殿,是被雕梁画栋饬点的满副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