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

陆锦惜将那小盖钟拿在了手里,声线细细软软的,听上去没有半点胁迫味道。

“看来不是我眼拙,是赖管事记错账了啊。不过也无妨,就请赖管事你重新给算算,你买的这青瓷是什么价。可仔细着点,别又算错了。”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已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赖昌顿时面若死灰。

若换了往常,他少不得要找个人来帮自己背黑锅。毕竟二奶奶心肠仁善,到时候也不会怎么样,做场戏就能敷衍过去。

可如今……

他怀疑,自己就是找来一百头替罪羊,也于事无补!

怎么算都是栽定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还不如痛快交代了,回头再求情,兴许还能落个好……

“二奶奶明察秋毫,此事都是小的一念之差,起了贪念……”

这关键时刻,赖昌竟然咬了咬牙关,眼神一狠,俯身给陆锦惜叩了个响头,认了错开始悔过。

谁料想,陆锦惜压根儿不耐烦听这个。

她不为所动,甚至直接打断了他:“我让你重算这账,听不懂吗?”

“……”

赖昌一下就傻了。

薛廷之也没料到。

他暗暗看了陆锦惜一眼,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都已经认错了,按理说陆锦惜的目的便已经达到。怎么还要叫赖昌算账?

陆锦惜却似没看见他们的疑惑。

手中转着那茶盏,漫不经心地把玩,她放平了声音:“赖管事,这一回你可要想清楚了。别再算错了。”

这话里,藏着警告。

赖昌听了,心惊肉跳,隐隐觉得有几分古怪,可苦思冥想,也没想出问题在哪里。

那一刻,他麻着胆子,战战兢兢开了口:“普通的中等青瓷,市面上按窑三十到六十文不等。小的猪油蒙了心,以次充好。两套茶具两壶两海十六盏四个小盖钟,只值银九钱……”

这都是他当时差人采买时候,算了个一清二楚的。

单单这两套茶具,就能攫下一两三钱银!

因陆锦惜有言在先,赖昌原还想撒谎抬个价儿,可都没敢说。他以为这一次应该妥帖了,没想到……

陆锦惜注视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轻飘飘的:“你算错了。”

“不可能——”

赖昌身子一直,眼睛瞪大,就想要反驳。

“啪!”

一盏青瓷小盖钟一下砸到了他面前地上,眨眼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的碎片!

这动静,可比之前摔账本要大得多。

赖昌差点吓没了魂儿,香芝更是低低惊叫了一声,退了好几步。

唯有薛廷之,身体紧绷,还坐在椅子上,抬眸看着陆锦惜。

陆锦惜却还是那漫不经心模样,好像刚才摔了小盖钟的人不是她:“我说你算错了,你便是算错了……”

她若无其事地把先前搁在几上的镂雕太湖石青玉笔山拿了,在手里把玩。

赖昌一看,心里顿时“咯噔”的一下。

陆锦惜一双秋水似的眼眸看着他,眸光里竟然染上了几分玩味,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青玉笔山,被她手指勾着,转了一圈。

她声音里藏着一点不真切的笑意,跟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透。

“赖管事你再算算。”

“别着急。”

“这回你要再错了,这东西往哪里招呼,我可也不知道了。”

赖昌听了,再一看她手里笔山,简直吓得头皮一炸!

这架势……

他要再敢算错一次,铁定朝自己脑门儿上招呼啊!

可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算错了!

总不能他没克扣的也算进去吧?

赖昌颤着手,扯了袖子擦着脸上的冷汗,使劲儿地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着,一没留神间,目光朝下一落……

满地的青瓷碎片。

摔碎了之后,白得浑浊的瓷胎断面就露了出来,深青色的釉质上偶有几个覆盖着的小黑点。

这……

这碎片!

他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了。

三十文的瓷器,也不至于这么差啊!

那真真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赖昌脑子里立刻就炸开了,没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奶奶个龟孙子养的!小王八羔子都敢伸手!简直坑到老子身上来了!”

他的确是负责采买,也的确是以次充好了,可也不敢把一钱银子的物件儿买成个几文的糊弄人啊!

东西买回来,他是看着的。

可去送东西的,都是那些个小厮啊!

一开始赖昌是隔得远,根本没看见陆锦惜手里那青瓷茶盏,是什么情况。如今在他面前摔碎了,他才看了个明白。

这就是个撑死了十文钱的物件儿!

难怪二奶奶说他“算错账”。

这他娘刨去他自己吞掉的那一笔,都还差着一截儿银子呢!

摆明了是送东西的那几个王八蛋,连充好的“次品”都给顺了,换上了“更次”的!

府里这种一层层剥下来的事情不少见。

赖昌也不是傻子,见得多了。

刚才他是没想到这一层去,现在看这“次”得离谱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明白?

赖昌满心都是愤怒,抬起头来,就想要跟陆锦惜陈情,可待对上陆锦惜那打量的目光,立时就打了个激灵!

坏了……

刚才他口不择言了!

就像是被人浇了盆凉水一样,赖昌一下就熄了火,肩膀脖子一缩,声音小了下来:“二奶奶恕罪,小的、小的刚才……”

陆锦惜挑眉,口气冷淡:“知道哪里算错了?”

“知、知道了。”

赖昌嘴里发苦,一开始那还想糊弄陆锦惜的想法,早扔到爪哇国里去了。

“这青瓷小盖钟,顶多十文钱一只。都是小的办事糊涂……”

哼。

还不算是特别废物。

陆锦惜随手就把笔山扔回了几上,“哐当”地一声:“我还当要把这边角料破笔山扔你头上,你才能明白过来呢。”

真是要扔他头上的!

赖昌吓得一抖,都不敢说话了。

陆锦惜只一声冷笑:“真当你平日做过的手脚,我都看不出来吗?只是但凡拨下去的银钱,都是预留了多的,防备着不够。只要你会采买,让你吃了那剩下的一口肉,我也只当没看见。”

一股凉气,直接窜了上来。

赖昌已经傻了。

左下首的薛廷之,更是意外极了。

他原以为……

她该是个眼底不揉沙子的。

可眼下这一番话,竟隐隐与当年薛况教过他的,不谋而合!

他克制地收敛着自己的目光。

可陆锦惜依旧发现了。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几分奇异的神光来,毫不避讳,仿佛在打量他,可很快又收了回去。

水至清则无鱼。

天下都是这个道理。

历朝历代,也都没有绝对的“廉政”。所以陆锦惜自有自己做事的法子,也有自己的规矩——

“一句话。”

“我默许的,你才能贪;”

“我不许的,即便一个铜板,你吃进去,也得原样给我吐出来!”

口气里,已带了几分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