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她低下头,与他的额头相碰,眼泪落在他深长乌黑的眼睫上,落在他通透的瞳孔里,像是他在哭一样。

“关山,你怎么了?”惶恐的声音怎么也压不住,向来清雅温柔的声色也变得沙哑,她鼻尖与他相碰,吐息在他面上,却无法暖和他冰冷的肌肤。身后有人想要上前,却被同伴拉住,对他摇了摇头,静待一切发展。

雨还在下。

三味城郊外,空气中传来了一阵阵的花香,是夏祭节花海雨的气息,小手温暖吃惊地指了指天空,对他们道:“下花雨了。”

花瓣落在了每个人的身上,又在转眸间变为了零零落落的星光和月华,混杂着雨水,湿漉漉地,宋渺一直用着神力灌入他的身体,却觉得他的身体像个筛子,根本存不住。

她于是发着抖,用尽全身气力想要让他恢复原来的模样,神力没用,就继续灌进去,哪怕逸散在空中也不管不顾。她已经完全忽略周围的一切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

那与从前夏祭节不太一样的花海雨,她也未曾抬起头多看一眼。

“你究竟为什么突然这样啊?!关山?”最后是哭着说,宋渺死死地以额抵住他,用力握紧他的手,十指交缠,可他还是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银色的血从他的唇边潺潺落下,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属于他的神力消散得太快太快,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晶莹剔透的瞳孔,月华沉浮,他眸中有温暖的笑意,有点不舍又有点眷恋,就这样看着她,凝视她,想要记下最后一幕,刻在心中。

关山月在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下,终于能够发出一句微弱的话。

“……乖女孩,不要哭。”

什、什么?

她疑心是自己听错,而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话后,关山月就慢慢地闭上眼,疲惫而倦怠,像是终于找到了一处安宁处,在她的十指交缠下,在她的额头相抵下,沉沉而寂静地睡下去。

死亡在这一刻轻悄悄来临,一句话不说,就带走了他。

而如同萧岭北所想,关山月没能像普通玩家那样,在死后重回复活点。

他的身躯冷冷地暴露在风雨中,在凌空落下的花瓣雨中,被染成了一道月光,一束死掉的冰冷的剑光。

弱水失了声,她听到来自宋渺胸腔中爆发出的巨大哭声,听到她止不住颤抖地咬住唇,狼狈不堪地托住他的脸,狠狠质问他:“关山月!”

“你给我起来?一句话不说就死在我面前像是什么样子?!”

宋渺喘不过气来,她猛然而剧烈地发出胸膛中的闷闷哭泣,如夏雷炸过,如倾盆大雨,眼泪和雨水糊住她的眼睫,那双浸透着星光的眼眸,在所有人眼中,变为了染着悲切与顽固的痛苦,她在喃喃自语,说:

“昭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凭什么你们死了沉睡了我要这么疼啊……”

那一句饱含怨恨的哭喊,却比任何话都要让人伤透心,周赟与萧岭北对视一眼,他听到这句话,终于能确定什么般,抖着声音在所有人面前问宋渺:“星河,关山月下线了吗?”

她没有听到这句话,依旧执迷不悟地紧紧攥着拳头,压着他,下一刻用力吻上去,如同当日在珍麟道他为她送入周身神力时那样,咬破他的唇,神血咽入喉中,苦得她直发抖。

肠子打了结般疼,胸口那一处的疼痛更甚,她没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声。

好似再也感受不到了。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吻了下去,在所有人面前,一口一口送入神力。

面容肉眼可见的苍白,宋渺的眼眸慢慢暗淡下去,星光失去了最明媚的色彩,最后沉凝为疲惫不堪的半阖无助,眼睫毛倦倦地搭在他的,情人般交缠,耳膜嗡嗡地疼,心脏也怦怦在耳边敲响,有人用掌拉拽住般的疼,一紧一紧,不肯放松,让她有下一刻就要因此死去的错觉。

视野模糊下去,雨还在下着,却温柔了好多好多,花海雨落在她身上,又即时补充了她的神力。

是最后的眷念与温柔,弱水哑着声音,问周赟,又像是问他们所有人,难以置信:“……是关山月死了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难道不是现实中的人吗?

雨水与泪水呛入喉中,宋渺愣愣地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迷迷蒙蒙,难掩绝望地说:“他醒不过来了。”

“……再怎么心疼我掉眼泪,也醒不过来了。”

这句熟悉的话让所有人心头一紧。

她又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现实中的人,可我知道,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个直觉来得奇怪而诡异,仿佛他们生而为一体,仿佛他是她的一部分。

又仿佛,是她生命里难以或缺的一个人。

清丽的面容沾湿雨水,她痴痴地掉下眼泪,来不及擦掉,就混杂雨水落在身上。

为什么会突然死在他们的面前?这个疑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在大荒三界“凉”了好几年,不少玩家早就忘记这个曾火过两三年的游戏,萧岭北在工作室里看着新人玩别的游戏时,不巧想起过往时,还是没有弄明白。

所有人都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

只有唯一知道真相的邹斯河明白关山月的用意。大抵是出于一个男人最后的嫉妒心,又或者是险恶居心,不同于善良热烈的昭惑,先天冷漠理智的关山月再怎么温柔,骨子里还是那个冰冷冷理智到残酷的男人。

他要让她记住他,牢牢地记住他,一个一辈子也解不开的谜题,是最难以忘却,也是无法随意抛弃的。

既然选择为她死在这个世界,倒不如让他成为她记忆里最深刻一隅的人吧。

还能让那些喜欢她的男人,看着她为他的离去而失魂落魄,绝望痛哭,让他们知道他在她心中有着怎样深刻地位。

关山月这样想着,找上了邹斯河,让他发布了给所有人的任务,在这些算得上是朋友的玩家面前,与她告别。

三味城外,雨终于快停下来了。

邹斯河撑着伞,目光默默,晨钟看到他,失声喊道:“三味城城主?”

刘苏禾抬起头来,也看到这个不速之客。

而邹斯河一句话也不说,只踱步走到宋渺面前,他撑着锦缎伞,跪在她的身边,温柔地用手为她拭去泪水,然后轻轻说:“他死了。”

“和昭惑不一样,他是确确实实死掉了……”叹息般的一句话,带着几分他浅薄的愧疚与心痛,“为了能够确保你顺顺利利、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他不愿意做你的隐患,所以不选择沉睡,而是直接销毁自己。”

宋渺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可是眼泪止不住地落,她的眼睫在他掌心翕乎而动,带着沉重的泪水。

“如果不出意外,昭惑也已经短暂醒来了……他知道了一切,也最终选择了和他一样的路。”

“他们想,这是对你而言,最安全的一条路。”

雨过天晴,出太阳了。

一束日光落在宋渺身上,她感觉到暖意阵阵,温柔缱绻地吻过她的发梢,飘零的花瓣冷冷,与日光一起,砸在她的唇边。

任务面板上【唤醒堕神】四字,已经变为灰色,这个任务达成了。

但宋渺没能见到昭惑一眼。很快,云霭遮住了太阳,一切又隐匿在阴沉的晦涩下,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死寂下来。

凌空中,又传来了一道沉沉叹息。

疼痛更加剧烈地包裹住她,宋渺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哽咽地仰头看天空。

她的世界,就此失去了温暖的太阳,还有冰冷的月亮。

第208章 全息网游之作为一个npc(完)

镜花水月, 如梦一场。

眼前是一片晃动的光幕,眼睫毛沾染了粘腻的营养液,带着一丝甘苦气味, 年轻女孩伸出细白柔嫩的手臂,慢慢推开营养舱的盖子,面色苍白,两道滚落的水痕凄凄挂在颊边,隐隐幽蓝,分不清是泪还是营养液。

她听到两道惊喜而难掩哽咽的男声, 来自邹谦和与邹斯河。

“星河,星河!”

“姐姐……”

年轻女孩听到他们的声音, 却依旧沉溺在那一个世界里, 她抿着唇, 鸦羽黑睫颤动, 良久才张口, 艰难干涩道:“我……”

若良玉相碰, 如日月同出,多年未曾开口, 虽然干涩沙哑, 却依旧有着少女的婉约动人。

她对上他们二人的深切目光,在他们惊惧的目光下,缓缓地落了两行泪。

这回不再是幽蓝的营养液, 那两道透明泪痕最终滚落在她赤裸的锁骨上, 盈盈一束, 如细润娇美的珍珠。邹斯河失了声,他以宽大长袍裹住她仅着短衣短裤的白皙身躯,营养液湿滑,他几乎抱不住她,而她痴痴无语,邹谦和伸出手拂去她面上的潮意,低低声:“斯河,让辛集来吧。”

“让他来看看,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

辛集——医生,看着床上牢牢裹着被单的女孩,他顿了顿扭头问邹家两位兄弟:“什么时候醒的?”

邹斯河:“在他们死后。”

死字说得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医生闻言,没有说笑,而是看向那女孩,弯下腰柔声细语:“星河,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是你的同校学长,也是——”

“从小认识的哥哥。”

这几个字从宋渺口中吐出,低哑沉凝,她不看他,只是慢慢支起身子,伸出手掌,失落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纹,那手掌细腻而柔嫩,是宠爱有加的富家千金才有的。

她伸出双手,缓缓地捂住脸,温热的、细腻的触感,呼吸声起伏有序,这个世界真实而令人心慌。

邹斯河半跪在她面前,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与怅然若失,那张俊丽的容颜没有过往的阴晦恐惧,只剩下泰然与镇定。

隐约可见温婉之色。

他与邹谦和对视一眼,心下一松,知晓所有都如预计般达成。她应当是完完整整的,一个真实的邹星河了。

并非那个曾经受创而被迫分裂出保护自己的多重人格,她体内的两位青年人格,已经消失,在那个以全息游戏为载体的康复地。

医生道:“星河,你还记得他们吗?”这句话中的“他们”是谁,在场的几人都十分清楚,男人们紧张地看向她,他们明知答案是什么,却依旧不安,怕她因此再滚落泪水,怕她情绪起伏,也怕她反问他们,为什么要让他们与她分离。

邹谦和甚至责备地想要质问他为什么突然要问她这句话。

他们未曾删去她脑中的记忆,不管是哪一分哪一毫,他们没有权力,也不愿专制独裁。他们再坏,再刻薄地对待关山月与昭惑,对她也总是温柔的,一直以来最坏的手段都只是暂时封印她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城主,是个游戏中的npc。

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离开了她的身体,她的记忆也随着苏醒而回来。

所有的所有,他们都告诉了她,而她在知晓真相后,便陷入了死寂,哑了声失了色。

喉间干涩,邹谦和怔怔地看她,看到她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那双眼里有灿然的辉光。光芒却并不明艳耀眼,只是可怜惨破极了,最后义无反顾沉落海底,再无声息。

她歪了歪脑袋,从胸腔中溢出一句哽咽而难听的腔调。

“嗯。”

不忍心打破她此刻的沉痛与黯淡,迟迟,他们才又听她软软地问了一句。

“他们走的时候,疼吗?”

作为一个人格,在一个虚拟世界中有了属于自己的躯体,死的时候,会疼吗?

会比她硬生生被剐去生命中的部分还要疼吗?

她问,他们却无法回答,最后的最后,邹斯河只能告诉她:“他们走的时候,并不难过。”

——为你而离开,他们并不曾难过。

不管是热情善良,拥有最美好笑容,最温暖怀抱的昭惑,还是清冷理智,笑起来如月华倾洒,最初冷漠无情,后来多了几分人间味的关山月。

他们在面临死亡时,都不曾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