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她不觉得有多欢喜,反而有些不豫,可若说是厌恶到要它死,却也远不至于。

这毕竟也是在她腹中孕育出的,流着她一半血脉的孩子。

看一眼殷切看着她的圣上,她有些倦怠的叹口气,缓缓合上眼,重新歇下了。

她太累了,没有心思再同他打机锋,也不想再管任何事。

到了这会儿,她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圣上看出她并没有不要这个孩子的打算,暗暗欢喜,见她神情疲惫,不觉心疼,替她拢了拢被子,便静静守在一侧,似是看多久都不会累一般。

中元宫宴过了几日,赵王府上便传出赵王妃急病过世,杨氏毕竟才因为有孕而备受瞩目,这会儿好端端的人没了,想起宫宴早早散场,以及燕王过继于闵王之事,倒是引得宗亲们暗自猜测几句。

杨氏死的可怜,仪国公老来丧女,也是心酸,圣上特意加恩,即使弥补一二,也是堵住长安悠悠之口,免得说出什么不好听的,伤及杨氏声誉。

圣上将态度表露出来,加之贤妃与赵王对杨氏心中有愧,她活着的时候未必有多受人瞩目,死了之后,反倒借着丧事盛大一场。

杨氏发丧时,锦书尚且不能言语,便吩咐身边宫人过去走了一趟,全了彼此情分。

说起来,杨氏也才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自幼被娇宠着长大,出嫁之后却备受委屈,好容易有了身孕,却被沈昭媛毒计暗害,死的这样不堪。

锦书心中唏嘘,为她难过,然而身份相隔,到底不能去送她最后一程。

赵王对于这位正妃没什么深情厚谊,但几分爱怜总是有的。

说到底,他只是不想留下杨氏腹中孩子,没想过要害死她,更别说是叫她死前遭受那样不堪的痛苦。

这会儿杨氏死了,他反倒念她几分好,时不时的往她屋里坐坐,独自叹气。

萧淑燕心中气恼,然而活人没必要同死人争,终究忍了。

杨氏死了,她作为侧妃,便是赵王府上位分最高,在新王妃入门之前,抓住管家权,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也是天下妾室的苦楚,除去皇宫里头,但凡正妻死了,丈夫只会再娶一个,却不能从妾室中提一个,晋为妻室。

萧淑燕嫁给赵王时,便知道自己终此一生只会是侧妃,除非赵王登基,她才有希望一窥后位。

杨氏性情不算磨人,因为她是贤妃侄女,也不敢可以折腾她,但下一个王妃,就未必这样好说话了。

她出嫁之前也没想过杨氏这么快就没了,否则再等一等,以她庶出身份虽做不得正妃,做了继妃却还勉强够得着,只是世间有些事情,终究不能早早预料。

杨氏死了,赵王便是鳏夫,承安没有续娶,是另有原因,他却不成,虽然不好马上娶妻,但也应当早些定下来的。

贤妃本以为圣上会另外择定一个贵女,因为这次杨氏之死,她或多或少的插手其中,门第或许会稍微低些,以示惩戒,哪里想到,下一任王妃的门第之低,全然超乎她想象。

是苏氏。

很早就在赵王身边侍奉的宫人,因为心思太大,竟敢避开贤妃耳目,偷偷怀了孩子,后来虽被贤妃落胎,却也得赵王求情,准允依旧留在那个苏氏。

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而且,只是寻常商户出身,门第之低,令人发指。

偏生她此前没有名分,即使赐婚,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只是,叫赵王娶这样一个继妃,岂不是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失宠于圣上?

赐婚旨意降下,贤妃将自己内殿里东西尽数摔了,总算是按捺住满腹怒火,没敢找到含元殿去。

锦书当初那一下咬的恨,半个月过去,依旧不能说话,好在她本就不是什么喜爱言谈之人,对着圣上更是三缄其口,这会儿不说话,反倒落个清净。

虽然中间有了孩子作为缓冲,但那夜之事,却也将他们二人好容易建立起的淡薄温情打碎。

本就是勉强维系起来的,想要弥补,很难了。

圣上知道她不愿见自己,也不留下讨嫌,每日早早起身往前殿理事,午间方才回去陪着用膳,再到晚间方归,怕她无聊,每每遇见新鲜好玩儿的事情,便吩咐人说与她听,叫她开怀一二。

含元殿里的宫人内侍,都是亲眼见着圣上如何宠爱贵妃,又如何期待贵妃腹中之子降世的。

能够留在这里伺候的,哪有庸碌之辈,这会儿贵妃有伤,更是拿出十万分的气力来,务必将自己的忠诚之心,展现给她看。

圣上先前几位皇子,既没能展现出完全碾压其余人的态势,也没能得到圣上全然的宠爱和支持,那么贵妃腹中这一位,就很微妙了。

虽说贵妃没有母家扶持,但圣上年富力强,正当其时,若是有意,想要将爱子扶上太子之位,还是轻而易举的。

投诚这种事情自然要趁早,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来的亲近?

虽说贵妃这会儿并不困顿,但有些时候,只是资历,就能叫人领先一大截。

等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凑过去,谁搭理你?

锦书看得出他们心中如何做想,只是没有理会。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那些都太过遥远。

圣上疼她,不代表就会愿意叫她插手朝纲,乃至于储位传承,说到底,有些事情圣上可以做,但别人绝对不可以做。

她或许有武后之能,或许没有,但圣上绝不是软弱高宗。

中元宫宴不欢而散,宗亲宫嫔猜测纷纷,圣上随即便有雷霆手段落下,接连在燕王与赵王脸上甩了重重一巴掌,毫不留情,倒是叫宫内宫外龟缩着安分起来,日子重新转为平静。

细细推算起来,锦书是在五月有孕,待到九月,便是四个月。

圣上仔细养着,太医令也盯着,她舌上伤口倒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说话也不受影响。

四个月的肚子,已经能见到凸起,圣上与锦书的关系,却恢复到她刚到含元殿时一般冷淡,瞧不出半分热乎气儿。

不是圣上冷着锦书,而是锦书冷着圣上。

那晚的事,到底是伤了情分。

圣上自己倒不在意,也不觉得在锦书面前低头丢脸,每每含笑同她说话,温声关切。

伸手不打笑脸人,锦书即便不搭理他,也不好口出恶言,这日晚间,实在是被他缠的烦了,索性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怎么不说话?”圣上略微往她那边靠了靠,道:“总是这样,朕没说几句,你就不理人。”

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他道:“咱们的孩子瞧着,你总得给他父皇几分颜面,是不是?”

“臣妾倦的很,”锦书睁开眼看他,淡淡将他手拨开:“圣上若是长夜无聊,便去找别的宫嫔侍寝吧。”

圣上听得手一滞,伸手去扶住她下颌,叫她看着自己,轻柔而不容拒绝:“你明知朕不会,何必说这样的话,叫朕难过。”

单单只论面相,他其实同承安生的很像,许是灯火太过昏暗,有一个瞬间,他低着头,温柔说话的模样,竟叫锦书瞧出了承安的影子。

突如其来的,她心里一酸。

既觉得承安可怜,觉得自己可怜,还觉得……

圣上也可怜。

她不是木头人,圣上这两月对她如何,她有所感知。

低三下四,俯首作低,不能再软半分。

他是人间至尊,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易,可她与承安,也皆有自己的苦楚。

世间许多事情,原本就是不能两全的。

在心底叹了一声,锦书伸手去触碰他面颊:“圣上明日还有早朝,早些歇下吧。”

圣上从她言语中察觉到几分松动,反倒笑了,扶住她腰身,在她额上一吻,低声道:“心疼朕了?”

锦书看他一眼,没有做声。

圣上嘴唇动了动,忽的去摸她肚腹:“倘若这是个男孩子,便是朕第七子。”

顿了顿,他方才道:“朕也行七。”

锦书不置可否,淡淡看着他。

圣上却握住她手掌,一路搁到自己心口处,方才停下:“叫朕一声七郎,好不好?”

第133章 前世(二十)

这样温柔的夜晚, 他们近在咫尺。

锦书听见自己叹了一声, 随即道:“圣上,何苦如此?”

这分明是不情愿。

圣上微微一笑,倒没有再说别的,手指轻柔抚了抚她面颊:“睡吧。”

看一眼她鼓起的肚子,他道:“再不睡, 它又要胡闹了。”

竟没有再提方才那茬儿。

锦书定定看着他,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终于摇摇头,合眼睡了。

他是可怜, 自己难道过的十分美满么?

都是可怜人, 谁比谁强,她可怜圣上, 谁可怜她。

她这是头一胎, 身子娇弱,在宫中又没个伴儿。

圣上唯恐她心中畏惧不安, 便降旨叫姚轩兄弟二人入宫一见,后脚又请了程老夫人进宫。

几个月时间发酵, 长安勋贵皆知那位备受恩宠是柳贵妃,便是此前的楚王妃, 只是碍于皇家那层尊贵的体面与圣上积威, 方才不敢做声。

姚望最初知道这消息时,怔神许久,随即想起之前圣上叫姚轩兄弟俩入宫, 中午还赐宴,才有所明悟。

他是传统儒家出身,第一个念头便是违逆人伦,只是想起圣上极为爱怜贵妃,乃至于贵妃有孕之事,便目光微闪,将那些话咽了下去,叮嘱儿子几句,似是不知一般,叫他们走了。

程老夫人年过五十,身子倒还硬朗,只是先前传出锦书病逝的消息后,委实病了一场。

她中年丧女,已是大不幸,女儿留下的孩子又早早离去,于老人家而言,更是重重一击,后来姚轩登门,含蓄说了那事,身子方才见好。

人上了年纪,对于世间那些说头反倒没那么在意,只消后代平安,便觉欢喜。

程老夫人一进内殿,锦书便亲自迎出去了,对视一眼,不觉都落了泪。

天家内苑,不好失礼,老人家坚决示礼,方才一道往内室去说话。

“好好好,脸色好,人也见丰润,”锦书诊出身孕后,便仔细将养,入口的都叫太医先瞧,精细照看之下,面色红润,人微微丰腴了些,倒叫程老夫人宽心,出言宽慰她:“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嗳,”锦书见她鬓发含霜,白了大半,心中更是酸涩,含泪应道:“我知道。”

程老夫人这才去瞧她微微凸起的肚子:“我听说,四个月了?淘不淘气?”

“还好,前不久便会动了,倒是不折腾人。”锦书含笑答道。

“好呀,这说明孩子懂事,”程老夫人欣慰道:“不给做娘的苦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