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马车驶出街口,她面上笑意方才落下,转为淡漠。

普陀寺的禅房僻静,花草幽幽,伴着远处钟声,似乎叫人心灵也跟着宁静下来,隐约肃穆。

她避开归德大将军府上侍从耳目,只带贴身侍女,往最内一间禅房去,等了一刻钟,便听有脚步声渐近,沉沉的,像是踩在她心里。

是他。

她抚了抚发髻,面颊带笑,迎了出去。

然而,不等她看清面前人的脸,对方一记耳光便迎头扇过来,结结实实落在她脸上,叫她几乎当场呆住。

打的很重,可力气控制巧妙,并不觉得响,只是疼。

“……楚王殿下。”颤颤巍巍的伸手,她捂住自己脸颊,如此道。

承安却不怜香惜玉,只凉凉的打量她,倏然一笑:“当初那些风声,是你叫人传出去的吧?”

阮玉澄一怔,不解道:“什么风声?”

“明人不说暗话,我没心思同你慢慢掰扯,”承安却不同她分辨,只是继续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将这笔账,记在你头上就是。”

“殿下是说当初你我在京中的流言吗?”她跪下去,辩解道:“我出身南越,在长安之中,既无人手,也无底蕴,哪里能做的了这种事?”

“怎么做这种事,是你要考虑的,我懒得去想,只是,”承安低头看她,目光淡漠,隐含讥诮:“阮姑娘,你不会忘了自己身份,真当自己是忠烈之后吧?”

“你父亲两面三刀,临时反水,这样一个狗东西,居然被追封赐爵,当真可笑,”他半蹲下去,平视着她,笑意很冷:“你说,归德大将军要是知道,你父亲不是为救他而死,相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作自受,他会怎么对你?”

阮玉澄嘴唇动了动,终于停下自己的辩解,双目盈盈带泪:“但凭殿下吩咐,玉澄万死不辞。”

“老老实实的待在归德大将军府上,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义女,其余的,什么都不需要管,”承安站起身,道:“那些小动作,统统收起来,这里是长安,我都不敢说游刃有余,更别说是你。”

“归德大将军是皇帝的人,在南越时,本就是用来钳制你的,”阮玉澄顿了顿,方才道:“殿下……”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已经足够叫承安明白她的意思。

“不要动他,”他目光平静,有些复杂:“直到现在,我都不想要那个位子,毕竟……”

承熙是她的孩子。

“我听说,你同皇太子感情很好,还听说,”阮玉澄想起自己此前听闻,顺势接了下去,了然道:“你曾受过皇后恩惠。”

“确实。”承安面色如常,不见异态。

“只是,”阮玉澄轻声道:“皇帝,怕是未必容得了殿下。”

“那是我跟他的事情,与你无关,做好你的事情便是,”承安不耐烦她的试探,神情有一闪而逝的阴鸷:“人想的太多太美,会死的很难看。”

阮玉澄一个战栗,有些不自然的笑笑,没再开口。

承安于是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姑娘,姑娘?”心腹侍女推门进来,见她失神,便唤道:“楚王殿下已经走了。”

“走了,”阮玉澄心不在焉的附和一句:“哦,走了啊。”

窗外的玉兰树叶青翠,像是凝了一汪碧泉,她对着看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

许是女人的直觉使然,许是隐约的思虑使然,她总觉得……

他不肯去抢那个位子,并不是因为爱护幼弟,感激皇后,而是另有原因。

究竟是为什么呢。

第124章 南巡

深冬腊月, 天气转凉, 圣上政事繁忙,深夜才回宫歇息。

许是吹了风的缘故,锦书半夜起身时才发现,他竟烧了起来,赶忙起身穿衣, 唤人去请太医来。

太医诊脉之后, 说是圣上近来太过操劳, 受寒所致,需得好生将养, 锦书听了, 难得的强硬一次,吩咐人将圣上面前奏疏清走, 暂且叫几位老臣看顾, 亲自守着圣上照顾。

圣上原本还想说什么的,承熙却跑过去, 拉着他衣袖,担忧的瞧着他,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已经足够叫他心软。

靠回软枕上, 他瞧着妻儿, 顺从的留在这里养病。

承熙很不放心父皇,又怕他跟自己一样嫌药苦偷偷倒掉,便带了自己功课到病床前, 一面写,一面监督,可他毕竟太小,好容易熬到深夜,字写到一半,便伏在案上,静悄悄的睡着了。

圣上有点心疼,又觉得欣慰,过去给他披上衣裳,亲自抱着到隔间去睡,拉上被子之后,又在小儿子面前静坐,细细打量他眉眼。

不知不觉,居然过了这么多年。

岁月匆匆,当真无情。

锦书端着药过去,正待唤他,圣上便先一步示意她轻声,缓缓出了隔间,才道:“叫他睡会儿吧,小孩子总是熬夜,对身子不好。”

“小孩子熬夜不好,成人熬夜也不好,”锦书叹口气,将他按回塌上去,道:“七郎比承熙大那么多,怎么同他一样不知道这点?”

“好好好,”圣上一贯顺着她,这会儿也不例外,接过那药碗,微笑道:“朕都依你便是。”

锦书在一边,见他将碗中药液一饮而尽,默默接回空碗,却没离去,只是柔声道:“至亲夫妻,本就是一体,七郎若是心里有事,也别闷着,同我说一说,好不好?”

圣上先是一怔,随即笑了,伸出手去拉她。

锦书顺势伏到他怀里去,一如从前。

“怜怜啊,”圣上轻轻唤她,手指温柔的抚过她长发:“你总是这样聪慧。”

锦书莞尔,想起太医令那日隐约露出的迟疑,笑意却有些涩:“有时候,宁愿自己笨一点。”

“这样就很好,”圣上凑过身去,亲吻她面颊:“再过些时日,朕带你下江南,走一走吧。”

锦书奇道:“微服私访?”

“不,”圣上道:“光明正大。”

“朕未曾登基时,也曾走南访北,只是多半为朝政,从没细看,登基之后,更没有闲暇离京,”他道:“趁这关头,四下里走一走,其实也很好。”

“好,”锦书温柔的应道:“我都听七郎的。”

第二日清晨,承熙醒的很早,揉了揉眼睛,脸都顾不得洗,就跑到里间去瞧父皇,见他这会儿还安详睡着,才松口气,蹑手蹑脚到外边去洗漱。

“母后,你眼睛怎么肿了?”半路遇见母后,他这样问。

“昨夜睡得太晚,难免这样,”锦书摸摸他脸颊,催促道:“去洗把脸,用过早膳,便往文苑去吧,何公今日过来,别叫老人家久等。”

“嗯。”圣上病着,承熙唯恐他担心,格外乖巧。

在外人看来,圣上这一次,不过是寻常小疾,将养半月便好,圣上自己也是这样表现的,不过十几日,便神色如常,继续操持国事。

唯有锦书瞧着他,不时心有忧意,只是见他不提,方才勉强按下

来年一月中旬,圣上便在前朝提了南巡之事,他登基这些年,既没苛求民赋,也没大兴土木,朝臣对于这位天子颇为敬慕,只当他是前去巡牧国土,却没多想,待到圣上将朝政安置妥当,便不再说话。

唯有何公在单独觐见时,说了几句异议。

“圣上带皇后南巡,老臣不好说什么,只是将太子一并带走,难免使得人心浮动,”何公劝道:“臣子终究是臣子,远不能替代皇家,帝都无人,委实……”

南巡的名单里,皇后太子自是不必说的,另外居然也有楚王魏王,乃至于未出嫁的三公主,这就叫何公有点诧异了。

然而诧异归诧异,天子家事,他自然不好插嘴,只是,从朝局考虑,他却也希望将太子留下,以防万一。

“何公安心,朕有分寸的,此次出巡,长安必定无恙。”圣上目光有一闪而逝的感伤:“承熙蒙何公照看,是他的福气,朕总算可以安心。”

三朝老臣,绝非浪得虚名。

何公在他隐约晦暗的面色中察觉到什么,思及圣上前些时日那场病,悚然一惊:“……圣上。”

南巡之事传出去,少不得受人瞩目,好在圣上勤政,素无恶名,倒也没人给扣个劳民伤财的帽子。

锦书早听他说过这事儿,倒不稀奇,反倒是承熙,欢天喜地的跑过去问她:“母后,听说父皇要带我们往江南去,是真的吗?”

“是真的。”锦书笑道。

“太好了!”他拍着手,兴高采烈道:“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锦书自幼长在闺中,连长安都没出过,闻言不觉一笑:“母后也没去过。”

承熙掰着指头开始数:“那我要去吃那儿的名菜点心,还要去看园林,唔,据说,有的地方一出门就是水,往来都要划船呢……”

还没等他说完,魏王承瑜便同生母曲婕妤一道来了。

承熙没出过远门,承瑜虽长他几岁,其实也一样,这次南巡时日长久,曲婕妤没被带上,难免有些不放心,亲自带着儿子到锦书这儿,求她帮忙照看。

锦书从前没害过承瑜,这会儿当然也不会,叫承瑜和承熙一起出去玩儿,单独宽慰曲婕妤几句。

在这样的时代,万事皆以天子意志为准,圣上既然表露出南巡的意思来,待到二月底,工部礼部并尚宫局,便将一切筹备妥当,只欠东风。

如此到了三月初,众人便登上车撵,先出长安,再转乘船,浩浩荡荡,一路经扬州、金陵,往杭州去。

一到了船上,周遭遍是水,委实是叫承熙承瑜两个兴奋坏了,问内侍要了鱼竿鱼线,有模有样的坐在船边垂钓,整日不见人影。

圣上离了朝政,倒是清闲,每日也不急着起身,有时甚至会同锦书一道在床上赖一会儿,夫妻相对,温情脉脉,虽一言不发,于彼此而言,却是心满意足。

这次南巡,本就是为了消遣,行进速度自然不快,路过大城之际,还会停靠岸边,入内走走。

周遭官员知晓圣上脾气,不敢进献珍宝美人,却奉些当地特产,时令果蔬过去,聊表心意,一路走下来,倒是畅快。

路过一座小城歇脚时,圣上起意要查县志,官员取了过来,许是受人好处,特意点了贞女录,言说本地妇孺倍受教化,守节者甚多,口中称赞天子德仁昭昭。

圣上却无喜意,淡漠翻了那本只留下姓氏的贞女录,道:“活人为死人空守,有什么意思?”

官员怔住了。

“用后半生换一个录于纸上,少有人阅的名声,”圣上道:“何苦。”

官员讷讷,不敢应答,自此之后,逼迫年轻寡妇立志守节的人却少了,民间改嫁者愈多。

自然,这都是后事了。

这日傍晚,锦书亲自洗了拇指大的樱桃,红莹莹一碟,端着往圣上那儿去,半道上却遇见了承安。

说起来,自从那次在南山行宫里分开,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承安心里念她,然而毕竟已经分封出宫,无事不得再回,她不点头,自然见不得。

锦书那日怒的厉害,不欲同他撕破脸,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也打发他远远滚开,不叫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是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

承安远远瞧见她过来,低头施礼,然而锦书却没理他,余光都没瞟过去,越过他,径直离去。

承安脸皮厚,摸了摸鼻子,倒不觉得难堪,在原地顿了一顿,随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