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从来没有附逆徐氏的意思,”他声音低低,有些难过的道:“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宫人,因为略有几分颜色,有好拿捏,才被徐氏选中,心肠很软,也没做过什么恶事……”

“哦,”到了现在,圣上出奇的有耐心,等他说完之后,方才淡淡道:“所以呢?”

承安抬起头去看圣上,跳跃的晕黄灯光之下,目光晦暗难言。

圣上也同样看着他,眉目低垂,不动声色。

“没有什么所以,”承安一笑,居然有些凄然:“圣上,我想问的,都问完了。”

话说到了这里,再讲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都明白,在那样的时候,宋氏是否心甘情愿,是否无辜受累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做了徐氏的棋子,进了这漩涡,轻而易举就会粉身碎骨。

即使她是一个圣人,毫无瑕疵,圣上也不会留她的。

易地而处,哪怕是承安,也会是相同的选择。

他固执的问出来,只是在心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丝期待罢了。

期待着,或许圣上心里,对她还有几分温情,几分怜悯。

然而终究是他多想了,原来真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缅怀,没有伤感,没有温情,连厌恶都是淡淡的。

他面上有失落与伤感,圣上看出来了,却没有问,只是重新靠回椅背,摆手道:“问完了,那就退下吧。”

这一夜的晚膳,真真是不欢而散。

锦书在心底叹口气,示意内侍将承安扶起,送回偏殿去。

他却在内侍搀扶前先一步站起身,向她一笑,道:“我无碍的,谢娘娘挂心。”

“回去睡一觉,歇一歇再说别的。”锦书最后叮嘱道。

承安笑了笑,转身离去,背影之中有种难掩的瑟缩,肩膀紧绷的像是抗拒所有人的受伤野兽。

锦书垂着眼睛,忽然不忍心再去看了。

承安是在母亲和秀娘身边长大的,对于“父亲”这个词汇,一直都是在别人口中听到,却从没有亲眼见过。

即使是在最讲求团圆的年夜宫宴上,负责操持六宫的贤妃也会心照不宣的将他名字划去,只留下年夜里喧闹宫闱的寂静一角相伴。

第一次见到圣上,是在他七岁那年。

宋氏带着他出去,绕过小径,打算返回住处时,就听前面内侍开道,扫了一眼,慌忙拉着他一道跪下。

说是见到,但其实,也就是远远的望了一眼。

然而回去的时候,宋氏很高兴,笑着同他讲,说他生的很像父皇。

虽然还不明白她那时候的欢喜,但他还是敏感的感觉到,她其实并不讨厌那个一直冷待她的男人。

甚至于,有点喜欢。

嘴唇动了动,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宋氏临终的时候,只有他和秀娘守在床边。

那天,他进门时,隐约听见宋氏压低了声音同秀娘说话,似乎是有意避开人。

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个,躲避的,无非是他罢了。

鬼使神差的,他凑到窗边去,偷偷听了起来。

“我大概是快死了,”宋氏声音断断续续:“临了了说句话,你别笑我。”

秀娘在她身边坐着,无声垂泪,听她这样讲,又笑了。

“你自己也说了,临了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宋氏自己也在笑,笑完了,才缓缓说:“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很想见他一面。”

秀娘不知是心酸还是怎么,也没顺着她,而是苦笑着说:“你也知道不可能。”

“也是,”宋氏顿了顿,方才轻轻道:“我死了,大概连个水花都惊不起,在他耳边一过,就没了。”

他从不知道母亲这样的心意,站在窗外,人都有些呆了。

许是母子感应,他刚一发呆,便听宋氏咳了一声:“是承安回来了吗?”

“没有,”秀娘出去看了一眼,道:“你听错了。”

“说起承安来,我只怕要将他托付给你,”宋氏喘息声音低低的,叫人跟着喉咙发闷:“他性子倔,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要是着相了,你多劝劝他。”

秀娘轻轻应道:“嗳。”

宋氏翻一个身,目光有些空洞的看着床顶:“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这么大了,这么好的孩子,却有我这么一个娘,可惜了。”

秀娘擦着眼泪说她:“儿不嫌母丑,你瞎想些什么呢。”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宋氏无神的目光中有了几分光彩,看向秀娘,道:“阿秀,你知道吗,承安出生三天之后才睁眼,眉目那么像他,那时候,我好欢喜……”

她眼睛一合,眼泪无声的流了出来。

这大概是被她压在心底好多年的话,对着儿子没办法说,对着秀娘羞于开口,也只有在临终之前,才能痛痛快快的吐露。

也是凄凉。

接下来的话,承安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去了一处偏僻的凉亭,静坐了许久许久。

斯人已逝,他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是叫她的坟墓离他近点也好。

然而,终究是无能为力。

回寝殿的路上,锦书始终没说话。

圣上也一样。

一直到二人洗漱完,上塌之后,他才环住她腰身,低声道:“怎么不理朕?”

锦书同他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不似此前拘束,叹口气,直言道:“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黑暗之中,圣上将她抱到怀里去,手指温柔的摩挲她长发:“觉得朕太过无情,对他太坏?”

锦书额头贴在他肩上,静默一会儿,方才道:“他还是个孩子。”

“都多大了,”圣上摇头发笑:“哪里还算得上是孩子。”

“不一样的,”锦书目光中的叹息被黑暗掩去:“对于父亲而言,孩子永远是孩子。”

“不,”圣上语气中有种隐含的锋利:“先是君臣,才是父子,他不小了,这样的道理,应该明白的。”

锦书听他这样讲,便知是生气的,不欲同他争执,也就不再开口了。

“怜怜,”圣上却将她抱得更紧些,唇落在她耳畔,温暖的亲近:“我们是夫妻,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生出隔阂来?”

他眼眸低合,声音轻的仿佛要化在夜色中:“朕很不安。”

这句话很轻柔,也很温情。

可不知怎么,锦书却在其中感觉到一丝困兽般的危险。

很淡很淡,但并不是不存在。

她该去劝慰几句的,可是在不知那从何而来的前提下,却也无从开口。

“你前些日子忙碌,身体太过疲累,”扶着他的肩,一道躺在床上,锦书低头亲了亲他额头:“早些睡吧,七郎。”

圣上顿了顿,最终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躺下,合上了眼睛。

夜色寂静,一丁点儿声音都能传的很远。

如此过了许久,等到身边人呼吸声变得均匀时,他才侧过脸去,黑夜之中,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其实,”他低低道:“朕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一句话说完,他似乎舒了口气,唇在她鼻尖上碰了碰,搂住她,合上了眼。

第91章 前世(一)

三月的春光最是明媚, 像是聘婷少女的豆蔻心事一般, 将说未说的动人。

承安过去时,锦书手里还捧着一卷《明思录》,面上未曾着妆,一片皎皎。

蹑手蹑脚的过去,他面上笑意温柔,正待趁她不备扑过去抱住, 她却先一步躲开, 闪到一边儿去了。

“我脚步声已经很轻了,”承安揉了揉撞到桌角的腿,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笨,”锦书将手中书卷搁到一边去,点了点他额头:“有影子的。”

“没事儿吧,”她看一眼他在揉腿的手:“真磕着了?”

承安年纪比她小些, 可是个子比她高, 低头看她时, 隐生几分压迫。

可他知道锦书脾气, 也没硬来,而是凑过去卖乖,道:“——亲亲我就不疼了。”

“有心思卖弄口才,可见不疼。”锦书斜他一眼, 见他目光中闪动着的温柔, 微微一笑, 倒是真的叫他低头, 踮起脚去,亲了亲他额角。

承安先是一怔,顺势将她抱住,随即笑了。

“我递了奏疏过去,”他在她耳边道:“等圣上准允,就娶你做我的妻。”

锦书听得眉目柔和起来,同样轻声问他:“我门第如此,你不嫌弃吗?”

“有什么好嫌弃的?”承安将她松开,伸手挽了挽她鬓边微乱的发,笑道:“你也没嫌我是最差的皇子,不被圣上喜欢啊。”

“也是,”锦书也不扭捏客气,对着他明亮的眼睛看了看,伸手去捏了捏他脸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句话说的太不谦逊,一出口,她自己也笑了。

承安默不作声的对着她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凑过去,极轻的亲了亲她面颊。

“姐姐这对梨涡,生的比蜜还甜。”他目光温柔,这样道。

锦书知他素日最计较二人年岁相差,这会儿听他毫不在意的说出来,还有些惊诧,打趣道:“弟弟这张嘴,并不输于蜂蜜。”

“不成,得改个称呼。”姐姐弟弟的,他自己叫出来时还不觉有什么,等到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有些受不得了。

拍拍额头,想了想,承安豁然道:“还是叫我哥哥吧,情哥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