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无济于事。

锦书会水,却也不能过去捡。

夏日衣衫本就单薄,沾水即透,虽是晚间,但若是遇上了人,她就没法儿活了。

希望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那滋味委实太难受了。

锦书素来刚强,到了此刻,却也忍不住有了几分泪意,既怨,又恨,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无助与绝望。

瘫坐在地上,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低低的哭了。

她正低头垂泪,暗自心伤,却听不远处莲池有水声传来,有人淡淡道:“天又没塌,哭什么。”

锦书在此处转了几圈,也不曾注意到有别人在,骤然听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

伸手擦了泪,她顺着声音,望向那艘停在莲池中的乌篷船。

夜色深深,虽有月色,却也依旧带着乌蒙蒙的昏暗,看不清晰。

她满心绝望之中,忽的闪现一丝微光,夜色中摇曳起来,将熄未熄。

乌篷船上的那人却也不再言语,四下只有低低的鸣虫声不时的响起,二人隔着一池清水,几株花树,一时间寂寂无言。

一个浪头打过来,锦书心中升起的那丝微光,瞬间消失无踪。

鼻子一酸,她眼泪隐隐将要流出,余光却瞥见那乌篷船晃了晃,那人坐到船头去,背着光,目光在她面上细看。

她在家的时候,凡事便要做的细致,进了宫也是一样,一丝不苟之中,叫人挑不出瑕疵。

今日遇到这事,却是将她平稳的心绪全然打乱了,整个人都隐约带着几分颓然。

鬓发微乱,朱钗下倾,春水迷离的眼眸含着泪,像是枝头将落未落的桃花。

隔着朦胧月色望过去,面容皎皎,当真动人。

他静静看她一会儿,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锦书正有些怔然,便听“扑通”一声,那人跳进莲池,往她绣鞋所在的那从莲叶处去了。

她不觉呆住了。

他捡了她绣鞋,也不停留,带着不停歇滴落的池水,径直往岸边,锦书所在的位置来了。

越靠近她,莲池的水便越浅,到最后,那人终于拎着那双绣鞋,大步到了她面前。

锦书呆坐在原地,目视他高大的身影渐近,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担忧。

她怔住,那人却不曾,衣衫尽湿,他也不在意,只半蹲下身,去捉她的脚。

锦书肤光胜雪,双足掩在鞋袜之下,更是皎然如玉,夜色之下,仿佛是一块流动的月光,一眼望见,直叫人想握在手里,细细赏玩。

他不曾言语,举止中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强硬,目光幽深难言。

女子的本能使得锦书清醒几分,下意识屈腿,将一双玉足收到裙摆里,略带几分惊慌的掩藏起来。

他笑了一下,信手捉住她脚踝,将那只绣鞋,穿回她的脚上。

她的脚泛凉,他的手却温热。

锦书像是进了一场荒诞而又飘渺的梦,既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惶惶然不知应当如何。

被之前的一系列变故惊到了,她怔怔的坐在地上,任由他捏住自己的脚踝,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只看着他夜色中隐约而模糊的轮廓发愣。

那人也不在意她此刻情状,席地而坐,目光深深,缓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锦书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着将拨开他的手,她低下头,答非所问:“谢谢你。”

他顿了一下,目光犀利而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再言语。

夜色深深,像是迷醉的幻境,花树的茂密枝叶与繁花遮蔽了月光,使得他们看不清彼此面上的神情。

锦书心里泛着月光的凉,额头却有些热,扶住花树站起身,目光无声的落在不远处的小路上。

她该走了。

虽然已经没必要像之前那样惊慌,但于她而言,两者究竟哪一个更好些,尚且是未知。

正是七夕,这样有情男女温情脉脉的夜里,锦书却有些心冷,像是遮住月的云,淡淡的,浅浅的,蒙了一层阴翳。

下意识的抿紧唇,她最后向他施礼,准备离开了。

他目光温绵中隐含锋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一笑。

那笑意很浅很轻,刚刚落到空气中,就同莲花的清浅香气一样,消弭在这样难言的夜里。

锦书抬起头,却也看不清花树下他神情,只觉面容冷硬,轮廓分明,低头整整有些乱的衣裙,她转身离去。

他静静的看着她,道:“这就要走?”

锦书默然一会儿,反问他:“不然呢?”

“明明是我先问你,”他语气舒缓,道:“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锦书眼睫低垂,扇动几下之后,终于再度向他施礼:“告辞了。”

一句话说完,她也不听他回应,便转过身,拂开垂落下来的花枝。

她脚步匆匆的越过那从山石,将自己心底的慌乱藏好,头也不回的往小径去了,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稍稍慢些,便会被撕个粉碎。

他唇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大步跟上,伸手拉住她腰间丝绦,语气从容而威仪:“——谁叫你走了?”

锦书猝不及防的被他拉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亏得一侧有株垂柳,她顺势扶了一把,靠了过去,才站得稳当。

心扉似乎是被人猛地敲了一下,这瞬间,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神情慌乱,似乎是不知所措的小鹿,他目光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柔意来。

伸臂扶住树干,将她拘束在臂弯里,他凑近她面庞,声音低沉:“放肆。”

锦书半合着眼,眉头轻蹙,心中几转,终于有了决定。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全力将他推开,半刻也不曾停留,快步绕过莲池边的几株垂柳,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那小鹿惊慌失措的逃走了,他也没有追,只是半靠在那株垂柳上,目视她窈窕的身影离去,消散在淡淡的清雾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抬头望一眼天上月,他轻轻念了一句,摇头失笑时,却瞥见地上残留的一抹艳红。

是一朵锦缎扎成的绸花,带着这样荼蘼的艳色,在夜间悄无声息的绽放。

她走的匆匆,不小心将它遗落掉了。

他弯下腰,伸手将它捡起,握在了手里。

锦书降生以来,从未像今日这般惊惶,急匆匆的回到住处,按着心口,犹自心慌。

宫中规矩何等森严,内侍侍卫皆是三两而行,衣从制式,绝不会有人身着常服,孤身一人在外。

至于皇子们,都尚且年幼,出行时皆是浩浩荡荡,更不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先太后的怀安宫里。

延续了几百年的规矩,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打破的,又哪有人敢轻而易举的打破?

除非,那个人本身就是规矩。

会在夜间孤身出现在怀安宫中的男子,除去圣上,还会是谁呢。

锦书没有飞黄腾达的志向,也没有飞上枝头的念想,今日撞上圣上,她并不觉得欢喜希冀,只觉得惶恐担忧。

倘若圣上厌恶她这张脸,因此处罚,她自是遭受无妄之灾,可话说回来,倘若圣上看上她这张脸,愿意恩宠,她也不会觉得幸甚。

母亲身体不好,锦书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照顾两个幼弟,比起同龄的姑娘,她更加的成熟,也更加深谙人心。

宫中妃嫔多是出自名门贵府,她却只是寻常的官家女子,倘若侍奉君上之后失宠,只会给姚家惹来灾祸,为两个弟弟招致噩运。

花无百日红,她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帝王的真心。

退一万步而言,即使是得宠,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姚家门第如此,下一任帝王登基,想要搓圆搓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自己生子,扶持他登基称帝这样的事情,锦书更是想都不敢想。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那太狂妄,也太遥不可及了。

靠在门扉上,她无力的坐到了地上,目光凝滞的望着屋内径自亮着的烛火,仿佛是画像一般,一动不动。

往日里,圣上往怀安宫回含元殿后,总会郁郁许久,今日不知怎么,却大不一样。

宁海低眉顺眼的迎上去,借着奉茶的时机,不易察觉的打量他面上神色,心中或多或少升起几分疑惑。

圣上敏感的察觉到他的视线,也不曾计较他冒犯,反倒笑着问了一句:“怎么?”

宁海心底一松,脸上带笑,顺着他语气,试探着道:“圣上心绪……似乎极佳。”

圣上低低的应了一声,往内殿去解了外袍,这才坐到椅上,对着殿内的宫灯出神,神情专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宁海识趣的没有多说,只静静侍立在一侧。

许久许久之后,他以为圣上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才听见圣上吩咐他。

那语气柔和,是极难见的缱绻,他道:“你亲自去,替朕办件事。”

宁海恭敬的颔首,静听吩咐:“是。”

总管听了吩咐,匆匆往外殿去了,接替他入内殿侍奉的内侍却不知何意,唯恐哪里出错惹祸,直到惶惶然的将寝殿的帷幔放下,才歇一口气,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就听圣上笑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借着不远处的晕黄灯光,他透过帷幔,极小心的往里看了一眼。

圣上平躺在床上,手中拈着一朵缎花。

嫣红娇妩,极是鲜妍。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轻手轻脚退出去的时候,他瞥见圣上将那朵缎花放置于枕边,低声自语,意味难言。

“——唯愿婵娟入梦来。”

第9章 奉茶

锦书在屋内枯坐了一夜,目视那支蜡烛径自放着光,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僵硬起来,似乎是凝结成冰的水,稍一用力便会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