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琅醒过来的时候口中又苦又涩,眼眸刚睁开,便有一粒甜甜的蜜团子塞进了嘴里。

馥郁的甜气将口中的苦涩冲开,凝眸一看,眼前的人笑靥如花,薄薄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令她的肌肤透如蝉翼。

金小楼柔声道:“给你敷的草药会令你口苦,我特意去外面寻了蜂蜜捏成团子给你。”

高琅顾不得胸口的疼痛,一下坐起来,紧紧将金小楼抱入怀中。

“诶,小心,你胸口的伤可还没好,等会儿裂了苦的可是你自己!”金小楼想要推开他。

“抱着你怎么会苦!”高琅跟金小楼咬着耳朵。

金小楼脸红成一片,忙抬起眼万般羞赧的向石楼门旁倚靠着的邹邈看去。

邹邈正满脸笑意,喜滋滋的冲着金小楼和高琅的方向,似乎正津津有味的听那两人在做些什么。

金小楼推开高琅站了起来,邹邈却紧接道:“别怕别怕,我什么也看不见,你们继续!继续!”

高琅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竟还有一人,眼眸一眯,问道:“你是谁?”

问完后,一见那人双目失明,又见自己竟身处一个空谷之中,旁边一座钟乳石楼,瞬间大震,脱口而出道:“您是药王邹邈,邹老先生!”

邹邈颇为得意:“还是你有见识!没错,老头子我正是邹邈!”

高琅不顾胸前疼痛,连忙站了起来,冲着邹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在下大周七皇子赵尧,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邹邈摆了摆手,出声制止:“千万别胡说,可不是我救的你。老头子我发过誓,已三十年不再医人了,救你的是你那小娇娘,你该好生谢她才是!”

高琅旋即回身,依着刚刚冲邹邈的模样,规规矩矩的向着金小楼也行了个大礼:“相公多谢娘子救命之恩,这已是娘子第二回救我,往后岁月里定当以此性命相报!”

金小楼赶紧移开了脚步,并不受高琅这一拜,面上无甚神情,出口却是冷言:“不敢,我不敢要你的回报,更不敢做你的娘子。”

直到此刻,金小楼才知晓,原来眼前这人竟是大周的皇子,姓赵名尧。

什么高琅,什么傻子,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枉顾他们做了好几月的夫妇,金小楼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照顾他,差点将一颗真心也交给了他,却是直到如今,才晓得他的名字,真是讽刺。

“你这小娘子,刚刚还一口一个相公叫得亲热,怎么这人一活,反倒闹起别扭来了!”邹邈满是不解,莫不是三十年不下山,已不懂现下年轻人时兴的情趣了?

高琅上前一步,握住了金小楼的手:“并没有闹别扭,我娘子这是担心我呢!”

说罢,冲金小楼笑了起来。

金小楼不得不承认,高琅笑起来是真的耀眼到令人眩晕。

她在高琅为了自己不顾生死,浴血搏敌时也曾抛开一切的气恼,怨恨和失望,只记得那是她的那个傻相公。

可现在,当高琅又好端端的站在了眼前,一字一句向别人介绍自己真正的身份和名字时。

金小楼才察觉,自己确实从未认识过他。

他要找的是死掉的金小楼,而自己认识的是那个孩童般诚挚的高琅。

空寂洞谷,寒湖中浮光跃金。

明明暗暗的光影闪烁在面对面的两人身上,于她,于他,他们两个都是陌生人。

金小楼将自己的手从高琅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抬脚便要跨过寒湖,往洞外走:“你已经好了,算我还了你拼命救我的情谊,我不是你要报答的人,你也不是我的相公。”

金小楼背对着高琅,顿了顿,接着道:“希望,我与你从此再不相见。”

说完,便涉湖而过。

“啧啧啧……”邹邈干脆坐在了门前,拿起一个红果子,一边吃一边咂舌,“按戏文里的故事,你们俩这是彻底完了啊!”

高琅眉角一扯,看着金小楼的身影穿过了狭窄的石壁,眼前浮现而过的是寒破陋室里一室暖融融的烛光,以及烛光下金小楼温柔浅笑的面庞。

不管室外是寒风骤雨,亦或是艳阳高照;不管走出那三寸院子是无边的河川,亦或是连绵的山海。

金小楼那一点笑意,抵过万国风光,山川日月。

填满了小小陋室,亦填满了高琅的心。

高琅急急追了过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拼命。

身后邹邈不住点头:“这才对嘛!追呀!赶紧去追!”

说完生怕那两人一去不归,又忙站了起来喊道:“追到了可记得回来啊!”

……

金小楼刚一出洞口,便见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

这是今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簌簌而落的雪片刚一沾地便化了,地面上湿漉漉一片。

金小楼的鞋袜早在湖水里打湿了,此时走在山间,便觉脚冻得发疼,可听着身后追随而来的脚步声,却仍旧咬着牙,不管不顾的使劲向前走。

下一刻,整个人却被追上前来的高琅打横抱起,高琅紧皱着眉:“你看你的鞋袜湿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走下去,非将你的腿冻坏不可!”

“关你什么事!”金小楼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非要从高琅的怀里挣脱出来。

这一用力,一下打在了高琅胸口的伤口上。

高琅吃痛,白了脸,再一用力伤口已然裂开,手上刚一软,金小楼已跌了下去,她拼命扭动着,这一落径直向斜坡下滚去。

高琅赶紧扑身上前,一把死死抱住了金小楼,两人缠成一团,向山下滚。

金小楼被摔得晕头转向,当撞上山石停下来时,她只觉得眼前花成一片,身上倒是始终有又软又暖的东西护着,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倒是高琅,为了护住金小楼,也不知被一路下来的利石划了多少个口子,强撑着新伤旧痛站了起来。

又扶起了金小楼,自然的伸手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泥痕,缓缓道:“过去我骗了你,是我的错,也是我迫不得已。今日我们便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我决不会再有半点事情瞒你,这样可好?”

金小楼正晕着,哪里有精力听高琅的话。

见金小楼没有出声反对,高琅扶着紧闭着双眼摇摇晃晃的金小楼到一旁的山石上坐下。

山石在一株挺拔隽秀的青松旁,松树蓬勃的枝叶遮住了落雪,却仍有零零星星的雪花落在两人头上。

“我叫高琅并没有骗你。”高琅眼眸看向金小楼,“我母亲姓高,这琅字是她给我的,我五岁之前,她总在私下里唤我琅儿。”

“我确实也是大周的七皇子赵尧。”说到此处,高琅的眼眸离开金小楼望向了更远的山头云雾,“我母亲高氏是高相如独女,高斌最疼爱的孙女,是高家的掌上明珠。当年皇上不过还是最不起眼的十三皇子,只因我母亲倾慕于他,高家便鼎力相助,在先皇薨逝之际,力排众议,以高家向来的威名和手中硕硕兵权,扶当今皇上即位。”

“更是在新帝初立,藩王割据时期,带兵平定四方,用高家人的鲜血护住了皇上的江山。”

即便金小楼仅仅是个农女,也从说书话本处听闻过高太尉的事迹。

高太尉名叫高斌,是跟着开国始皇打天下的,大周国的功臣。又殚精竭虑辅佐先皇,令大周的国土愈加扩大,国盛民安。

只是临到现今皇帝时,高斌年事已高,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却始终心有余而力不足,受皇家恩赐,高斌长子高相如承袭了太尉一职,却至此时起,高家手中的兵权便被一点一点分散出去,这太尉倒似乎变成了空有名头的闲职。

世人都说是高家功高盖主,天子忌惮他们的势力,恐其生出二心,这才经年累月的削弱他们。

不过对高家的独女高贵妃却是越来越好,甚至晋升其为皇后,封了她的儿子为太子。

由此,高家人也好不多说什么,他们也明白,若高家朝堂与后宫皆强炙,只怕人人心生怨怼,为了皇上皇后,更是为了太子,他们便领着闲职甚少过问政事。

高琅接着道:“皇上在世人面前做出一副与我母后互敬互爱的模样,其实只有我知道,他……他对我母后向来不好。”

“那些荣华皆是做戏来给别人看的,只有我看到了母后每日里对着铜镜默默流下的眼泪。”高琅深深的叹息一口,“母后生三哥,也就是当今太子赵桀时难产,差点死了,可他不仅不闻不问,还在孩子出生时的第一刻,便命嬷嬷将孩子抱走,从此养在太后身边,我母亲至死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金小楼疑窦丛生,她不止一次听到高琅说过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可太子的母后,当今的皇后明明健在,哪里死了?

“我知道,你一定奇怪,皇后明明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高琅收回眸光,看向金小楼,“我也奇怪,这个问题我已想了十五年,查了十五年,却仍旧是一无所获。”

“每当我看着凤椅上的她,那个与我母亲面容一模一样的女人时,我都在怀疑十五年前的一切,是否只是我做过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