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怒道:“朕见你回程时这样春风得意,还当你们的事成了了,你个没用的东西,巴巴跑到银州去,人家也不理你,还好意思觍着脸笑!”

“谁说不理的?”李政道:“阿意心里也有我。”

他旋即明白过来,笑道:“父皇不会是因为阿意会偏向我,所以才那么问的吧?”

皇帝气道:“不然呢?”

李政摇头失笑,亲自为皇帝斟茶,道:“阿意不是那种人。”

皇帝抬眼看他,道:“哪种人?”

“阿意骨子里有正气,也有慈悲,”李政道:“皇兄居长,又无过错,即便她于我有情,也不会有所偏颇的。”

“她站在太子那边,”皇帝火气消了些,道:“你不生气?”

“不生气,”李政笑道:“倘若她不那么说,我才奇怪呢。”

皇帝却道:“失了这次机会,你不可惜?”

“不可惜,”李政自若道:“难道父皇觉得,这是一夕之间便可功成的事情吗?即便阿意属意于我,那话也不可能即刻生效吧。”

皇帝静静看他半晌,又合上眼睛,道:“宰辅们没发话,想来不会反对,有他们的这个态度,便足够了。”

最终,他道:“再等等吧。”

……

几月不见太后,她的精神倒是好了些,面上笑容也比先前要多。

钟意听益阳长公主讲,和静县主与归德县主的婚事都已经敲定,都是极好的人选,太后开怀,或也与此有关。

太后身处宫中,该知道的却也知道,见了钟意,先是责备她胡闹,随即又大加赞赏,着意赏了她好多东西,以示恩宠。

天色已晚,不便赶路,钟意与益阳长公主一合计,索性留在嘉寿殿里过夜,待到明日,再返回青檀观。

相携往寝殿去时,益阳长公主道:“母后上了年纪,格外喜欢回忆旧事,你别嫌她烦。”

“哪儿能?”钟意莞尔,忽又敛了笑意,低声道:“太后她,是不是想起平阳长公主来了?”

益阳长公主长叹口气,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经历过那种伤心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明白那种痛苦。”

说及此处,二人不免沉默下来,到了寝殿,方才又说了几句,各去安歇。

第二日上午,钟意与益阳长公主陪同太后用了早膳,不多时,便听宫人来禀报,言说皇后来请安了。

太后对皇帝尚且不假辞色,更不要说皇后了,虽也吩咐人请她入内,从头到尾,却也不怎么理会,态度十分冷淡。

皇后大概早就习惯了,含笑问候过后,又道:“二位县主出嫁时的礼单规制都已经拟定好了,母后可要看一看吗?”

太后对仅存的儿子儿媳不喜,对于两个孙女,却是真心疼爱,吩咐人接了礼单,对着光细看,再抬头时,语气便好了些:“辛苦你了。”

皇后谦和的笑:“原是儿媳该做的。”

益阳长公主同皇后不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皇后辞别时,她也懒得去送,钟意这一世同皇后倒无什么交际,客气的将她送到了殿外,正打算回去,却被叫住了。

“居士,昨日人多,不便言谢,”皇后竟向她屈膝施礼,谢道:“今日既见,请受我一礼。”

钟意慌忙躲开,道:“娘娘太客气了。”

“太子其实也很难,如履薄冰,”皇后微露哀色,道:“多谢你昨晚肯帮他说话。”

这便不是钟意该说、能说的事情了。

她顿了顿,方才含糊道:“太子殿下原是嫡长,又生性仁善,陛下想也只是要磨砺他。”

皇后眼尾湿了,自觉失态,随即拿帕子擦拭,勉强笑道:“但愿吧。”

“外边风大,娘娘早些回去吧,”钟意道:“仔细着凉。”

皇后握住她手,轻轻一拍,笑道:“如此,我便告辞了。”

她的手有些凉,想必心也一样,钟意暗叹口气,施礼道:“恭送娘娘。”

她回去的时候,太后正同益阳长公主商量二位县主的嫁妆礼单,见她回来,笑道:“皇后谢过你了?”

钟意倒不瞒她:“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曾经是过来人,最明白她的心思,”太后微露哂笑,道:“当然,也明白皇帝的心思。”

钟意静默不语。

太后似乎也没想叫她回答,自顾自道:“最高权力的交接,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想要心平气和、无波无澜,就更不可能了。”

“皇帝对太子或许还有些父子之情,太子与秦王也或许还有些兄弟之情,又或许根本没有。但事实上,这根本不重要,他们身后的利益团体会推着他们往前走,直到将另一方完全毁灭,就像当年一样。”

历经几朝的太后虽不理事,但仍然有超乎常人的敏捷与岁月给予的智慧,她眯起眼,笑道:“报应不爽,终于也轮到他,来尝尝这苦果了。”

钟意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益阳长公主也一样。

皇帝虽然对太子冷淡,但绝不会想叫他死,李政对那位兄长的情分有些复杂,但也不至于叫他死。

今生如何,她还不知道,但是在前世,皇帝在册立李政为皇太子后,又改立太子为楚王,还留了恩旨,叫李政善待楚王及其后系子孙。

李政答应了。

直到她死那年,一切都还无恙。

可之后呢?

皇帝那时还在,做了太上皇,等他驾崩,又会如何?

即便李政不动手,下一任帝王,又会怎么做呢?

钟意浑身发冷,不敢再想下去。

“我真是老了,怎么同你们说起这些来了,”太后失笑一声,道:“和静与归德要出嫁了,我是高兴,但也有些舍不得,正好你们都在,也别急着走了,中午索性留在这儿用膳,算是小聚一场。”

钟意同二位县主交情颇好,闻言自然不会推拒,益阳长公主更没有反对的道理。

已经到了三月末,天气却还是有些冷,太后年迈,内殿里炭火烧的也热。

钟意酒量不弱,然而比起李家那几位,却还差着火候,一壶酒下肚,便有些晕晕乎乎,内殿里暖炉熏香,她面颊生晕,醉意渐生。

“送阿意往偏殿去歇息,”太后见状,关切道:“再去煮些醒酒汤备着。”

玉夏玉秋跟在身后,赶忙将钟意扶起,另有宫人带路,往偏殿去了。

钟意头脑中微有混沌,躺在塌上打个哈欠,懒洋洋的合了眼。

殿内热气腾腾,玉夏怕她闷,便将窗户开了一线透气,叫玉秋守在门口处,自己则同宫人一道去备醒酒汤。

钟意半睡半醒,迷迷瞪瞪之间,便听见窗外有人说话,隔得有些远,声音也含糊不清。

“岭南又进了荸荠,太后说便分成两份,归德县主与和静县主一份,另一份给长公主和怀安居士。”

“唔,”另有人应了句,听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太后身边的得力之人:“我前不久过来,还遇上尚宫局的人,正往清宁宫送呢。”

这都是在说什么?

好没意思。

钟意听得有些不耐烦,慵懒的翻个身。

那人问:“送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荸荠,”另一人道:“那位生前最喜欢了。”

“啊呀,”那人小小的惊呼一声,声音压低,有些含糊不清,然而落在钟意耳中,却似惊雷:“皇后去了这么多年,陛下还念着……当真长情。”

第57章 当年

钟意听那人说罢,脑海中便如有炸雷响起,叫她几乎躺不住身,想顺势坐起。

皇后去了那么多年?

那她今日上午,见的那人是谁?

难道是她眼盲,认错了人,分辨不出吗?

可即便是她分辨不出,皇帝难道也会分辨不出妻子,太子与李政也会分辨不出生母吗?

等等,李政!

钟意歪在塌上,人醉醺醺的,脑中思绪却转的飞快。

有一位皇后去了很多年,但还有一位皇后健在,有没有可能……是宫中有过两位皇后?

如果是这样的话,皇后一味偏向太子,却决计不肯支持李政,便合情合理了。

因为后者根本不是她所出!

可是,册封皇后这等大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为何从始至终,宫外无一人知晓?

何皇后是皇帝的原配嫡妻,她又如此偏向太子睿,便知后者该是其亲生子,也是皇帝未曾登基之前所娶之人,理所应当,应是第一位皇后。

李政比太子要小六岁,由年纪来看,他的生母,便该是第二位皇后。

可是,可是……

钟意被这个荒诞的猜想惊住了——何皇后尚在,皇帝怎么可能再册立一位皇后?

对于前者而言,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可若是这些假设为真的话,皇帝偏爱秦王政,却忽视太子睿,便可以解释了。

史书中不是没有接连册立过几位皇后的皇帝,但那都是无德昏君,今上雄才大略,真的会做那种事吗?

方才那人说“皇后去了那么多年”,所以,第二位皇后红颜薄命,很早便去了吗?

钟意想起历年来帝后情深的传闻,悚然一惊。

坊间流传起这等说法,是在什么时候?

皇帝为皇后重修清宁宫,雕梁画栋,恍若天宫;

皇帝令人在昭陵中留了成双墓穴,同等规制,待到二人百年之后,便可同归安宁;

皇帝非常敬重皇后,宫嫔再多,也无人能及皇后半分,初一十五,每逢佳节,皆是往皇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