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孕,肚腹明显凸起,实在无暇照看景宣,李政也不介意,亲自抱了女儿,往太极殿去。

东宫距离太极殿不远,太子夫妇也到得早,皇帝未至,太子妃则正同皇后说话,后者见钟意来了,笑道止住她施礼的动作:“快别拘束,你怀着身孕,便是最贵重的,坐吧。”言罢,又叫人给她看座。

钟意笑着谢恩,又示意景宣施礼,年幼的渭河县主十分聪慧,动作分毫不差。

皇后笑容温婉,目光慈爱,伸手道:“好孩子,来叫阿婆抱抱。”

“不了,”李政笑着推拒:“阿意有孕,景宣在那儿怕会吵着她,还是我带着她玩吧。”

皇后微怔,将手收回,笑道:“也好。”

李政笑着向她颔首致意,又将景宣抱起,往太子那边去,景宣回头看看母亲,向她招了招小手,软糯极了。

“你这一胎可是金贵,”皇后转向钟意,笑道:“我听陛下念了好多次。”

钟意低头看眼腹部,道:“这是这孩子的福气。”

太子膝下有五子三女,其中第四子与第二女为太子妃所出,今日既逢皇帝寿诞,那五位郡王俱在,而县主之中,却只有太子妃所出的灵均县主在。

嫡庶有别,这也是应该的。

皇帝前番亲征高句丽,便令秦王政监国,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态度了,这些时日以来,朝臣之中渐渐也有了改立太子的呼声,钟意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这一胎生下儿子,皇帝大概用不了多久,便会降旨易储。

因这缘故,她再同皇后与太子妃说笑,难免有些尴尬困窘。

皇帝在前殿同宰辅们议事,到的有些晚,见了李政怀里的景宣,倒是抱着掂了掂,笑道:“又重了些。”言罢,又送回李政怀里。

这是一个表示亲近的姿态,除去景宣之外,便只有太子唯一的嫡子李象被他问了几句。

李政笑着揉了揉女儿头发,将她交给乳母,道:“去那边玩儿吧,父王同你阿翁有事要谈。”

景宣乖巧的行了个礼,见母亲正同皇后说话,便没有过去吵她。

她其实不太喜欢阿婆,也不太喜欢伯母。

阳光自窗扇照进大殿,柔软的织锦地毯晒得暖暖的,景宣将父王为自己做的积木拿出来,坐在上边,开始盖小房子。

太子的幼子李茂不过四岁,见她玩的东西新奇,颇感兴趣的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景宣看他一眼,道:“积木。”

李茂盯着看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道:“我要跟你一起玩。”

“不。”景宣头也没抬,道:“你,走开。”

李茂是东宫最小的郡王,生母也是太子爱妾,极少被人拒绝,他年纪也小,听这个小妹妹这样讲,嘴巴一咧,放声大哭起来。

内殿中有人说话,却也都是轻声细语,骤然响起孩童哭声,连皇帝都转目去看,太子面上有些挂不住,太子妃离得远,又不好起身去哄一个庶子,不易察觉的剜了李茂身边乳母一眼。

那乳母赶忙抱着李茂哄,好话说尽,却哄不住,无可奈何之下,便伸手取了块积木,放到他手心里,李茂这才破涕为笑。

众人都松一口气,那乳母也有些庆幸,景宣却很不高兴,小脸板着,随手拿起一块积木,砸到她脸上去,喝道:“放肆!”

景宣太小,力气其实不大,然而眉宇间的气度,却同父亲极为相似,那乳母吃了一惊,下意识跪下身去。

皇帝见了,面露惊奇,笑道:“青雀,你这女儿了不得,同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当得起渭河县主的封号。”

李政也笑了,到女儿跟前去,爱怜的揉揉她头发,得意道:“我的女儿,不像我像谁?”

景宣见父王来了,露出些委屈神情来:“我的,她抢。”

太子有些尴尬,自李茂手中接过那块积木放下,道:“这是妹妹的东西,只有她允许,你才可以拿,知道吗?”

李茂虽小,却也感觉出这不是能胡闹的时候,乖乖的点了点头,擦去眼泪。

太子有些欣慰,拍拍儿子肩膀,又蹲下身,向景宣道:“那是哥哥,你们都是亲眷,景宣不可以这么小气的,嗯?”

景宣不解的眨眨眼,小手一指李政,再指钟意,断断续续道:“父王,娘亲,弟弟,我。”

这话皇帝听懂了,笑道:“你想说你没有哥哥,只有阿爹阿娘,还有没出世的弟弟,是不是?”

景宣拉住父王衣袖,点了下头。

“真是聪慧,古人言有人三岁能文,七岁能武,原是真的,”太子觉得小侄女可爱,耐心笑道:“你母亲腹中的弟弟,是你的同产弟弟,当然亲近,而茂儿,是你伯父家的哥哥,也很亲近。”

景宣没听懂,蹙着小眉头,一脸不解。

李政指了指钟意的肚腹,又指了指景宣,道:“你跟弟弟有同一个母亲,亲近,明白吗?”

景宣咬着小手,轻轻点头。

李政又分别指向皇后,自己与太子,道:“父王跟伯父也有同一个母亲,也很亲近,能明白吗?”

这一回,景宣想了好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生的漂亮,再加上聪慧,这模样实在是非常讨人喜欢,殿中人都笑了,皇帝也忍俊不禁。

太子温和道:“你跟茂儿是堂兄妹,彼此亲近,给他玩一玩你的积木,好不好?当然,改日你去东宫,他的玩具你也可以随便挑。”

这一席话有些长,李政又蹲下身解释,景宣花了些时间听明白,与父王相似的丹凤眼忽然亮了。

她一点也不藏私的将自己面前积木推到李茂面前去,示意他拿着玩。

李茂又惊又喜,面露笑意。

“全都给哥哥吗?”太子有些讶异,笑道:“景宣这样懂事,真是好孩子。”

皇后也赞道:“景宣不愧是皇家县主,年纪小小的,心胸气度便胜过许多人。”

皇帝也颔首道:“幼而不凡,确实难得。”

一众人都在夸,李政也很得意,钟意却有些提心吊胆。

景宣是她生的,她也最了解她,这孩子同她父亲性情一般,可不是能吃亏的人。

果不其然,皇帝刚夸完,面上笑意未散,景宣便上前几步,拉住了太子衣袖,轻轻摇了两下。

太子一怔,温柔笑道:“怎么了?”

景宣却不说话,作势拉着他到皇帝身边去。

她这点力气,当然拉不住太子这么一个成年人,可后者想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便顺从的跟了过去。

皇帝见小孙女离自己越来越近,也目露好奇,笑道:“景宣,你想做什么?”

景宣指了指皇帝坐的位置,又去指太子和父王,声音稚气,却叫一众人的心脏险些跳出喉咙。

“父王,想要,”她仰着头看太子,奶声奶气道:“你,哥哥,让。”

第39章 前世(六)

父王,想要,你,哥哥,让。

短短一句话被景宣说的破碎,却不影响人理解话中含义。

大殿内气氛登时僵住,凝滞的可怕,仿佛方才的欢声笑语不曾存在过一般。

钟意一颗心跳的飞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面上惊惶神情,她下意识想要出声说句什么,然而皇帝未曾开口,她却不好表态。

李政察觉到她的心焦,向她一笑,那笑容中没有担忧,反倒有些得意。

钟意给气笑了。

她就知道,这父女俩一个德行!

皇后笑意似乎是凝固在脸上,目光晦暗,太子妃则侧目去看李茂,双手在袖中捏紧,恨不能把他手中积木一颗颗塞进他喉咙里去。

皇帝面上神情敛去,他低下头,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打量这个小孙女。

没有人说话,殿内一片安寂。

景宣轻轻眨一下眼,又一次向太子道:“你,哥哥,让。”

太子深吸口气,强忍住心中苦涩,蹲下身道:“景宣,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有些东西可以让,但有些不可以……”

“我,小,让,”景宣指了指正玩积木的李茂,道:“你,大,不让,羞羞。”

太子心神一阵恍惚,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身体一歪,险些摔在地上,亏得身侧内侍反应迅疾,伸手扶住了。

景宣却有些不解。

在她看来,自己可以出于兄妹友爱,将心爱的积木给李茂玩,伯父为什么不能因为友爱兄弟,将父王想要的东西给他呢?

景宣歪着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积木玩的李茂,向皇帝道:“不对吗?”

皇帝伸臂将她抱起,笑道:“景宣,你的小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景宣摸了摸头,认真道:“不知道。”

“你若是男儿,阿翁所遇到的所有困局,都可迎刃而解,”皇帝大笑出声,笑声中有些遗憾,又有些期许:“不过,倘若你母亲腹中的弟弟有你一半聪慧,也同样值得高兴。”

殿中没人说话,气氛沉寂极了,自皇后,至太子夫妻,皆是面如死灰。

皇帝一贯宠爱景宣,只是这种宠爱,更多是为了彰显他对于秦王的支持,到了今日,却是真心实意。

抱着小孙女起身,皇帝笑道:“走吧,御膳房该准备好了,朕今日高兴,喝的多些,你们可别劝。”言罢,便先一步往后殿宴饮之地去。

众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一会儿,跟了上去。

钟意心中有些忐忑,还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别人她不在意,但皇帝却绝不是可以忽视的人。

他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景宣那么说,会不会被他忌惮?

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和李政教她那么说的?

钟意眉头微蹙,李政瞥见,握住她手,轻轻捏了捏。

“放心吧,”他低声道:“父皇真的很喜欢景宣。”

钟意勉强宽慰几分,向他一笑。

方才的事情分毫没有影响到皇帝兴致,反倒叫他愈发开怀,甚至叫人搬了把小椅子来,叫景宣坐在自己身边,极为爱重。

韦贵妃见状莞尔,道:“陛下当真喜欢渭河县主,上一个得此殊荣的,还是她的父王呢。”

“这孩子同她父王性情一般,”皇帝笑吟吟道:“天生鬼精。”

“你这名字起得有些大,景字宣字,原是男子用的,偏你父王混不吝,不在意这些。朕先前还在想,要不要给你改个名字,” 他道:“现下看来,这名字配你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