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李氏又问沈复:“你觉得呢?”

沈复心中浮现出一道丽影,眼睑低垂,道:“都依母亲便是。”

这个儿子一向都是令人满意的,安国公赞许的点头,又问长子沈安:“过了年,你就要外放出京,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地方上如何施政,同僚之间如何相处,心中可有考量?”

沈复自幼便养在李氏膝下,受母亲教诲良多,颇有世家雅量风范,才气斐然,年及弱冠,便由皇帝钦点,升任正五品黄门侍郎,正是该春风得意的时候,相较之下,年长他几岁的世子沈安便差了些,前不久才因父亲恩荫,做了华阳县令。

那是京兆府治下二十二县之一,虽不及万年、长安这等赤县,却也是畿县之一,堪称天子脚下,已经是极好的去处。

美中不足的是,华阳县令乃正六品官位,又不在京师,比起居于中枢,官居五品的弟弟来,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沈安低下头,犹疑半晌,道:“阿爹,我一定要去吗?”

安国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筷子,眉头大皱:“你说什么?!”

沈安性情宽柔,见父亲作色,立即噤声:“没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去,却没去成吗?华阳距长安不过一日之遥,但凡做出点什么,便能被陛下看见,”安国公见他如此,心生怒意:“我厚颜求了多少人,才把你送过去的!”

“食不言,寝不语,”李氏劝道:“有话也留到饭后再讲,今日可是年夜呢。”

沈安自幼养在沈老夫人身下,见他被儿子训斥,她比李氏还要心疼:“我倒觉得不去也罢,人在任上,虽然离家不远,等闲却也不得还家,哪里比得上长安自在?”

沈安也眼巴巴的看着父亲。

扶不起的阿斗!

安国公好容易落下的火气重又升起,重重拍案,道:“吏部文书已下,绝不可改,你若想知道抗命下场如何,但可一试!”

他既动怒,底下庶子庶女都停了筷子,不敢做声,沈安面色更是难堪,李氏轻轻扯他衣袖,又劝道:“吃饭吧,母亲上了年纪,熬不得夜,早些用了饭,还得回去歇息呢。”

安国公心中怒气未消,顾忌着今日年关,勉强宽慰老母几句,全了情面。

因这场变故,安国公府的年夜家宴不欢而散,连岁都没守,便各自回房了。

沈安同妻子林氏一道回自己院落,情绪黯然,忽然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如幼亭?”

“怎么会?”林氏温顺道:“我从没有这样想。”

“可别人都说我不如他,还有人说,我该庆幸自己早生几年,勋爵又叫嫡长承袭,否则,我连世子的边儿都摸不到,”沈安落寞一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其实……挺能体谅太子殿下的。”

沈安与沈复是同胞兄弟,论及相貌,其实不分高下,然而一个长于出身世家大族的母亲膝下,另一个养在大字不识几个的祖母院中,性情才干便是天壤之别。

作为兄长,沈安为有这样出众的弟弟而骄傲,但这并不妨碍他羡慕弟弟,甚至是妒忌他。

就像林氏庆幸钟意没有嫁入安国公府,叫她头上多一个蜚声长安的弟媳一样,沈安也有些庆幸弟弟没有娶一个高门贵女,将自己出身小户的妻子衬的更加一文不值。

太阳那样明亮,光芒灿烂,令人不敢逼视,可近在它身边,被衬的黯淡无光的星辰,其实也很难过吧。

……

青檀观。

李政往前厅去见益阳长公主,向她问安之后,便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益阳长公主还记得他在清思殿宫宴那日说的酸话,眉梢微动,见钟意未归,方才压着声音问:“你当真动心了?”

李政道:“姑姑觉得呢?”

“怀安居士在此出家有些时日,”益阳长公主静默片刻,道:“我听她言谈,绝无还俗再嫁的意思。”

“再则,即便是还俗,也有沈幼亭呢,”她不愿李政将钟意的生活搅扰的一团糟:“几时能轮上你。”

“姑姑,你姓李,可不姓沈,”李政听得无奈,笑道:“怎么净往我头上泼凉水。”

“因为我是女人,天生便心疼女人,”益阳长公主道:“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你要敢在这儿胡闹,趁早滚远些。”

“这观里的女人,我一个都惹不起,”李政无可奈何道:“哪里敢乱来。”

“你知道便好,”益阳长公主轻轻说他一句,身体略微前倾,正待说几句别的,却听外间有人笑道:“居士回来了?”

她略微一顿,顺势停住了口。

钟意进了内室,见李政便在益阳长公主对面落座,倒不奇怪,自去暖炉边暖手,却不搭理他。

李政见她如此,也不上前讨嫌,静坐着不说话,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今日是年关,大好的日子,钟意也不想与他再生什么龃龉,益阳长公主是他嫡亲姑姑,真闹得僵了,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益阳长公主去岁在梅枝上收的雪水还有一翁,今夜索性全都煮了,钟意叫人取了三只莲花杯来,亲自沏了茶,分别送到那二人面前。

“这还是居士头一次为我斟茶,”李政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受宠若惊道:“合该记一辈子的。”

“你要喝便喝,不喝便算了,”钟意道:“少油嘴滑舌,耍嘴皮子功夫。”

李政讨好的笑:“我不说了,行了吧?”

益阳长公主失笑:“青雀自幼顽劣,倔脾气上来,皇兄的话都不听,倒被你降住了。”

钟意落座,笑道:“两个姓李的一起欺负人,这可不应该。”

益阳长公主知她心意,顺势止住了话头。

茶水清透,香气也沁人,李政低头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舍得喝,也不知为何,就想到另一处去了,试探着叫了声:“居士?”

钟意看他一眼:“怎么?”

话到了嘴边,李政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一会儿,方才道:“清思殿宫宴那日,是沈侍郎送你回来的吗?”

沈复的名字从任何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都不会叫钟意觉得刺耳,除了李政。

她心中有些不虞,面上却不显,淡淡道:“确实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李政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假做漫不经心的样子:“那,你也请他进观小坐了?”

这算什么,试探,审问,还是什么别的?

他又有什么立场这么问她?

钟意心里一堵,有些不舒服,益阳长公主许是看出来了,笑着打岔:“沈侍郎在殿上那样维护怀安,又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进来坐坐怎么了?偏你多事。”

李政却不答话,双目看着钟意,等她回答。

“当然,”钟意平视着他,道:“这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李政目光微黯,眼睑垂下,重又抬起:“那,你也专门为他泡了茶吗?”

“当然,”钟意又一次道:“他既帮了我,又送我回来,请他喝一杯茶,不应该吗?”

她语气平静,同往日一般淡漠,益阳长公主却从中嗅出了□□味,打断道:“好了,大过年的,青雀你问这些做什么?倒叫怀安好不自在。”

“就是想问,还有,”李政脸色微沉,将面前茶盏推了推,道:“我不喝了。”

钟意压抑着怒气,勉力叫自己平静下去:“怎么,哪里不合秦王殿下的意吗?”

“别人曾经有过的东西,我不稀罕,”李政心里酸,话也酸,道:“也不会要。”

从没有一句话能这样戳钟意的心肠,叫她心如火焚,又如坠冰窟。

别人有过的东西他不要,也不稀罕。

哈,好一个不稀罕!

这话当真一点错处都没有,可惜她太蠢,直到临死,才想明白。

他跟那些暗地里取笑她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看不起她的。

可这一切,难道是她自己造成的吗?!

她被人像货物一样送到他身边,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难道就很痛快吗?!

钟意几乎抑制不住冷笑的冲动,牙关紧咬,抬袖将他面前茶盏重重拂到地上。

莲花杯落地,“啪”的一声脆响,直接碎成两半,杯中茶水洒出,茶香气溢了出来。

内室诸人都有些惊住了,一时之间,竟也没人说话。

“你不想喝,那就不要喝!”钟意冷冷道:“只可惜,坏我一只杯子!”

内室静寂极了,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益阳长公主先一步回过神来,看向李政,圆场道:“你个男人,怎么比闺阁女郎还娇贵?我这屋子还是别人住过的呢,也不见你端着桌案到院子里坐。”

言罢,又劝钟意:“大好的日子,别跟这泼皮生气,过几日入宫,我叫皇兄骂他。”

钟意面色冷寒,一言不发。

李政原只是心生醋意,说个玩笑,不想她生了这样大的气,一时之间,真有些不知所措。

顿了顿,他轻轻扯她衣袖,唤道:“居士?”

钟意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哪个叫你碰我了?!”

“啪”的一声脆响,声音已经消散在空气中,益阳长公主还有些不可置信。

李政是皇帝最珍爱的儿子,打小就爱胡闹,可即便如此,皇帝都没舍得动过他一指头。

今日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又该如何收场?

侍女们垂着头,噤若寒蝉,益阳长公主则站起身,倘若他动怒,便护住钟意。

不过,她显然是多思了,李政脸上挨了一巴掌,初时也顿了下,不过转瞬,便像是没这回事似的,道:“居士,你生气了?”

钟意面如寒霜,并不答话。

李政被晾了,迟疑一会儿,起身将地上碎成两半的莲花杯捡起来了。

莲花玉杯轻薄易碎,杯底倒还厚些,方才那一摔,自杯口至杯身中部直接碎开,只留了个底儿,跟一指高的杯身。

他重新落座,吩咐一侧侍女,道:“续茶。”

侍女迟疑的看着那个只有一指高的杯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政加重语气,道:“续茶!”

侍女的手都有些抖,然而内室无人做声,她便拎着茶壶,小心翼翼的往那只遭了灾的莲花杯里倒了一指高的茶水。

李政端起来喝了口,仔细着不叫裂开的边缘把嘴唇划开,喝完,又觍着脸道:“好茶。”

这样没脸没皮,益阳长公主都不好意思说他是自己侄子了。

“秦王殿下,你不是不稀罕别人有过的东西吗?”钟意脸上纹丝笑意都没有,冷淡道:“自打嘴巴,有意思吗?”

“可人是会变的,居士,”李政厚颜道:“我之前不稀罕,现在又稀罕的不得了。”

钟意冷冷看他半晌,倏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