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臣们的奏疏如同雪花,纷纷扬扬飘到太极殿,皇后亦因此上疏,然而皇帝态度强硬,丝毫不为转圜,渐渐地,朝臣们的口风也有所变化。

渭河县主的满月礼,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下举行的,其堂皇煊赫,比东宫诞下嫡子时更胜一筹。

皇帝膝下儿女甚多,早就有了孙辈,尽管对秦王妃与新生的孙女不满,却不会在这种时候打儿子的脸,刻意吩咐重赏,表明自己态度。

如此一来,这日往秦/王府去贺喜的夫人们,神情也愈加恭敬起来。

齐国公府是秦王母家,自然是贵客,齐国公夫人与何毓华初至,便被仆妇引着,往后院去见新出月子的王妃。

钟意正抱着女儿逗弄,崔氏在边上陪着,听闻她们过来,便吩咐人请。

齐国公夫人一如既往的雍容,何毓华也如山茶花似的,雅致非凡,无论彼此关系如何,情面上总归是过得去的,钟意大略上说了几句,才客气的打发她们走。

崔氏目光在何毓华格外精细的妆容上略过,轻声道:“何家动了心思,你别混不在意。”

“做主的是他,又不是我,我再在意,又能如何?”钟意倒看的很透,轻轻在女儿襁褓上拍了拍,笑道:“再则,好端端的公府,搞得跟三姓家奴似的,好没意思。”

东宫颓势这样明显,有心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何家满心苦涩,却也只能跳下太子的船,重新投奔秦王,往来反复,未免叫人看不上。

崔氏见她心里有谱,心思微定,见左右无人,才凑上前些,低声道:“先前你没生产,又在月子里,我怕你烧心,不好过问,现下倒是无妨,这些日子,秦王殿下身边有人伺候吗?”

钟意有些窘迫,顿了顿,道:“应该没有吧。”

“什么叫应该没有?要么是有,要么就是没有,”崔氏轻轻责备她一句,又道:“那这些日子,他都是歇在哪儿?”

钟意指了指外间的软塌。

崔氏被气笑了:“他既有心留下,你这床也不是放不下,为什么还让他睡外间?”

“他睡觉又不安稳,”钟意理所应当道:“要是压到景宣怎么办?”

“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崔氏伸手戳她额头:“出了月子,晚上就叫乳母带景宣睡,留住他,知道吗?”

她叹口气,声音柔和下来:“阿意,你嫁的是皇家,将来不知会遇上什么事,趁他疼你,早些生个儿子,比什么都靠得住。男人的心或许会变,但儿子养大了,永远是自己的。阿娘并不介意景宣是女儿,但你若是能再生个儿子,对你,对景宣,都是好事。”

这都是母亲才会说的掏心窝的话,钟意当然不会不识好歹,轻轻应了声,道:“我都明白,晚上留他就是了。”

崔氏欣慰的笑,轻轻拍了怕她的手。

……

景宣的脾气很坏,也很霸道,稍不如意就放声大哭,哭累了才肯停下来。

钟意被她吵得头疼,李政倒很喜欢:“堂堂渭河县主,怎么能一点脾气都没有?”

钟意无奈道:“你小心把她惯坏了。”

“惯坏了就惯坏了,”李政道:“别人想惯坏自己的孩子,还没有这个本事呢。”

钟意嗅到他身上酒气,赶他去洗漱:“又去哪儿喝酒了?”

“是有点,”李政在自己身上闻了闻,又道:“舅舅设宴,不好不去。”

何家?

钟意心中一动,顺嘴多问了句:“设宴请你做什么?”

李政正解腰带,闻言扭头看她,笑道:“我要说了,你可别恼。”

钟意道:“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了,”李政将外袍脱了,神情促狭:“我要说了,今晚恐怕上不了床。”

“不说就不说,”钟意心里有些气,道:“我还懒得听呢。”

“小醋包,”李政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道:“想听我说好听的,自己却半句都不肯讲。”

钟意有些羞窘,又开不了口,伸手在他衣袖上扯了扯,看着他不说话。

“怕了你了,”李政将她往怀里抱了抱,在她耳边道:“他们想嫁女儿给我,我没要。好了,就这些。”

钟意耳根一热,脸也烫了起来:“何家未嫁的女儿,也只有嘉德县主一个,他们想把她嫁给你做侧妃?”

“唔,”李政道:“是这样的。”

他这样漫不经心,连解释的话都是三言两语,钟意的心却倏然暖了起来。

顿了顿,她道:“嘉德县主可是美人,你这么推了,日后可别后悔。”

“我夫人胜她许多,要她做什么?”李政道:“你一个人我都伺候不过来呢。”

“鬼才信你的话,”钟意并不是不知事的闺阁少女,想起他床笫之间的娴熟模样,哼道:“从前不知有过多少个呢。”

“真的没有,”李政说到此处,忽然笑了,凑到她耳边去,低声道:“你哪日空暇,还得补我一个封红。”

钟意不解道:“为什么?”

“我在常州封地呆了几年,那儿有个旧俗,”李政这样厚脸皮的人,居然也有些脸红:“烟街柳巷里,若有男人将第一夜给了楼里的姑娘,那姑娘不能收钱,还要给他一个封红。”

钟意脸骤然热了,伸手推他,却推不开,半晌才红着脸道:“我又不是窑姐儿,你戏弄谁呢。”

“我知道阿意不是,”李政低声笑道:“但我元阳可结结实实是给了你,你凭什么不认?”

“无凭无据的,我才不信,”钟意脸热的跟烧起似的,语塞一会儿,道:“为什么说起这个来了——你快洗澡去,水要凉了!”

李政低低的笑,笑完又去亲吻她唇,手臂用力,将她抱起,一道进了浴桶。

钟意作势推他,却推不开,最终也松开手,由着他为所欲为的一回。

才一个多月的渭河县主睡醒了,转着那双同父亲相似的丹凤眼看了看,却没瞧见人影,又气又委屈,小鼻子一抽,大哭起来。

钟意玉白的双臂搭在浴桶边上,勉强支撑起身子,缎子似的长发散着,既同雪白肌肤相得益彰,又叫胸前丰盈若隐若现,活色生香。

听见女儿哭声,她心中既急,又有些说不出的羞窘,勉强回过身去,喘着气道:“景宣哭了……”

李政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按住她腰身,扬声道:“抱县主出去,好生照看。”

乳母们早就听见动静,还以为有王妃照看,现下入内,见内室没有人影,再听内间水声,心照不宣的抱了小县主出去,又将门合上。

女人是水做的,钟意从没有这样深切的理解过这句话,欢愉过后,她伏在李政怀里,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都被抽走了,连动一动小指的力气都没有。

李政餍足之后,倒也规矩起来,搂她在怀,手掌温柔的抚摸她脊背,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低低的笑了。

钟意连眼睛都懒得睁,慵懒道:“你笑什么?”

“也没什么,”李政道:“我就是高兴。”

钟意不解道:“什么?”

李政又笑了起来。

他们正彼此紧挨,毫无缝隙,这个男人的每一寸肌肤,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热的。

李政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阿意。”

钟意怔怔的睁开眼。

李政手掌轻抚她长发,低声笑道:“只要在心里这样想,我就觉得很欢喜。”

钟意说不出话来。

李政笑道:“你怕羞,什么都不肯说,可我心里明白,这就够了。”

“好了,”最后,他道:“真不早了,咱们睡吧。”

……

齐国公的五十寿宴,李政自然该去走一趟,不管两家关系如何,外人看来,终究是嫡亲舅甥。

何毓华今年十七岁,不算小,但也不算大,何家还没有放弃将她嫁给李政的念头,已经打算绕过不好说话的李政,求皇帝降旨赐婚。

齐国公府门楣煊赫,嫡出的女郎,做侧妃其实有些委屈,也正是因此,皇帝不太能拒绝舅兄的这个提议,更别说,他早就想给儿子身边再添几个人。

两下里通过气,用不了半月,赐婚的圣旨便会降下。

何毓华对此心知肚明,虽然得偿所愿,却也终究有些意难平。

齐国公府的门楣比越国公府高,她的名声也远比一个二嫁妇人好,然而她是侧妃,后者是正妃,妻妾二字,就是天壤之别。

她有些不痛快。

何皇后很喜欢这个侄女,早前更将京郊占地数十亩的倚江园赐予她,何毓华别出心裁,自江南请了园林匠师构建亭台,又在园中广植奇花异草、稀有林木,深挖池塘,迁了一群仙鹤来养。

前些年她虽在外祖母身边尽孝,倚江园却也未曾荒废,今日女眷设宴之地,便是着落于此。

距离午膳还有半个时辰,众人便在园中闲逛,何毓华心知自己即将嫁入秦/王府,免不得去钟意身边作陪,太子妃见了,神情有些阴郁,然而最终也没说什么。

她们到的也巧,那群仙鹤正在池边休憩,两腿纤长,白翅红喙,每一个抖动翅膀的动作,都极尽优雅。

女眷们有些喜欢,停下脚步去看,神情歆羡。

何毓华与有荣焉,笑道:“它们在这儿栖息了几年,并不怕人,几位夫人若是喜欢,不妨去喂一喂它们。”

见其余人有些迟疑,她便向仆妇寻食篮,提着往池边去,那群仙鹤倒不怕人,纷纷自她手中啄食。

“鹤是仙鸟,人是仙娥,”有人笑道:“京中才貌盛者,唯有嘉德县主了。”话音刚落,便是一片附和声。

何毓华自池边归来,笑道:“几位夫人是否有意一试?”

众女眷以秦王妃为首,自然以她为先,纷纷请钟意先去,何毓华见她如此得势,颇有众星捧月之意,心下怏怏,倒不曾表露出来。

钟意对此有些喜欢,道了声好,自仆妇手中接过食篮,往最为神俊的那只仙鹤那儿去。

像何毓华那样将虾米倒在手中,钟意伸手过去,哪知那仙鹤并不十分买账,看也不看她,径直走了。

何毓华心中发笑,有些快意,上前示范道:“王妃动作要轻些,否则会惊到它的。”

在她面前,那只仙鹤十分温顺,长颈探过去,啄食她掌中饵料。

钟意闻言颔首,缓步上前,再度伸手过去,哪知那只仙鹤又一次避开了。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甚至有几位夫人小声议论起来。

钟意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李政前些时日外放公干,昨晚才归府,许是水土不服,身上起了些许红疹,今早她为他抹了药,手上残存了些许气息,动物远比人敏感,兴许是因此,才会避开她。

“那畜生也真不知好歹,这样唐突贵人,”太子妃不知何时到了,见状,向何毓华笑道:“县主该好好管教的。”

何毓华轻轻应了声是。

钟意则道:“无妨。”

她们说话的时候,另有夫人去喂仙鹤,却不见它们躲避,太子妃祖籍金陵,声音虽不是吴侬软语,却也自带几分轻柔:“说也奇了,它们不避别人,倒只避开弟妹。”

“我说话直,弟妹别不高兴,”太子妃想起前日皇后提过的赐婚圣旨,掩口笑道:“说起相貌,弟妹更胜一筹,但论及天地灵气,钟灵毓秀,嘉德县主倒要胜你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