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褚道了声诺,退出殿外去请人。不一刻便带了几人进来,一齐见了礼,宏晅一点头,道:“几位大人都坐吧。”

待几人坐定,他方指了指我,说:“这就是宁贵姬晏氏,你们有人见过她有人没见过,倒都为她争了好几日了。今儿个她在这儿,如何定夺,就今天拿个主意。”

我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倒也不怕,垂眸安心听着。一时无人发话,沉寂半晌,还是他先发了问:“光禄大夫怎么说?”

“这……”光禄大夫起身一揖,回道,“岳氏之事,是犬子之过。陛下已将她赐死,臣也斥了犬子……旁的事,臣不多言……”我抬眼看去,原来这便是萧景行,皇后和萧宝林的父亲。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要为两个女儿操不少心,整个萧家的兴衰都靠着他这个光禄大夫,还日渐不合内斗不断,委实不易。

宏晅点一点头,转言间口吻中添了几分尊敬:“老师,您怎么说?”

御史大夫赵恒离席道:“陛下恕臣之言,此事虽是岳氏之罪,旁人却亦有过。过却不在宁贵姬,而在陛下。宁贵姬慌乱之中许不及反应,但陛下是一国之君,当有分寸。”

“赵大人这话就错了。”礼部尚书吴允忍不住开了口,“怎是陛下之过?若非晏氏惑主在先,陛下如何会舍身去救她?再说……陛下为了这晏氏,也不是头一回违规矩了。此女不除,只怕宫闱难安。”

几乎就要忍不住地出言反驳,手却被他一攥,他神色未动地转了视线:“骠骑将军。”

“臣是个武将,带兵打仗无妨,陛下的家事臣不便说。”霍宁话语中好像带着无尽的慵懒,似觉得此事极是无趣,“臣只觉得,堂堂七尺男儿,如遇险情,出手护家中妻妾在情理之中,冷眼旁观才为人唾弃。”他话语微顿,笑中带嘲,“而事后,如若此人受伤,旁人便觉是此女子之过,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宁说得轻轻松松,姜麒与吴允怒意登现,姜麒愠道:“骠骑将军此言差矣,陛下乃一国之君,岂能为一奴籍贱婢伤了圣体……”

“姜麒!”宏晅的眸光骤然一冷,断喝声中震怒分明,目光凌厉地直射姜麒,厉然道,“为她脱籍是朕亲自下的旨,今日左相就事论事便可,朕不想再听到旁人议论她往日出身。违者,依抗旨论处。”

他很少与朝中重臣发这样的狠话。姜麒一时滞住,思忖片刻到底不敢再触这个霉头,隐有不甘地揖道:“臣遵旨。”

“若是都说得差不多了,诸位大人便听朕一言。”他执盏品了口茶,沉吟着道,“那天的事,朕不知是如何传成的今天这般。朕觉得这是自己后宫的事,便也懒得多去解释,熟知闹至此地步,竟要朕将贵姬废位赐死。”

几人神色一震,深有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他何意。我亦是不明,只觉着他的手在案下玩弄着我的手,坦坦荡荡道:“岳氏失了子,朕降了萧宝林的位份,岳氏觉得朕处置不公,便心怀怨恨。恰好朕当晚在簌渊宫,她就寻仇寻去了那里。”

他的目光缓缓扫视过一众重臣之后,又续上五个字:“意欲行刺朕。”

我闻言惊得被他握在手里的手一抽,他淡淡睨了我一眼,带了几分笑意,说得很是平静:“贵姬想替朕挡那一刀,却迟了一步,没来得及。”

“……”我讶然愣住望着他,这样翻案行得通么?

“所以……诸位若觉得如此也有罪,朕便废了她。”他浅浅笑着,“不过来年的采择家人子便可免了,照这般要求,选进来的必要身手不错,只怕众家人子中也没几个合乎要求的。”

一片沉寂。

如不是殿中气氛太肃穆,我只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良久,霍宁起身肃然长揖:“既然如此,此事无可再争了,臣告退。”

光禄大夫与赵伯伯本对此也无甚态度,也随之揖道:“臣告退。”

姜麒和吴允犹是踌躇片刻,沉思着想要再辩上一辩,最终也都只是行礼告退了。

安静中,他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我觉得手心隐隐发痒,低头见他的手指在我手中划拉着,似乎一遍遍写着什么,我凝神辨别了半天,终是觉出那是什么字:哈哈。

大功告成的得意……

正文92

元月到来,一道轻风拂面带着丝丝温暖,枯黄的柳枝抽出淡绿嫩芽,湖面厚冰逐渐消融,清水在冰裂处汩汩流着,一片盎然。

自去年秋时起的一切颓靡之相都已不在,就如伏地的落叶被清走,不留半点痕迹。

六尚局开始着手忙碌家人子采选事宜,事务繁多,出不得半点岔子。怡然便常在难得的歇息时来簌渊宫寻一时的清闲,告诉我一些采选之事,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并不怎么上心。三年一次的事,总也免不了,从这个时候开始顾虑未免太累。

闲暇之时,我常带着元沂一起去成舒殿或是广盛殿见宏晅,这个时候,他也愿意放下手头的事情歇上一歇,抱过元沂放在膝头同他玩上一会儿,抑或是随便拿过一本奏折挑几个简单的字教他。

元沂还不满两岁,但很聪明,宏晅和帝太后都很喜欢他。顺姬也曾看着与永定帝姬一起正玩得开心的元沂说过:“娘娘教得好,这孩子早慧,日后必成大器,娘娘的前途也无虑了。”

我自然明白她所说的“成大器”是指什么,却不说破。我想,愉妃若在世,必定不图他成那般的“大器”。一世的平安,才是最好的。

萧宝林自从降位后很是安静,安静得几乎连我都要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如若今次新选的家人子中能有格外出挑的,一举封到从五品容华或是更高的位份,映瑶宫可能就要有新主了。

新旧更迭,从来都很快。

皇后从来不会主动提及她这个庶妹,也好像是忘了这个人一样。或者……她更愿意当做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吧.

这些年虽然宫中从未真正平息过,但民间仍称得上是“国泰民安”,便有朝臣建议宏晅去祭泰山。

古时祭泰山多是“封禅”,意在“增大地之厚以报福广恩厚”,后来不知怎的逐渐没了这层意思,便成了祈诸神庇佑以求风调雨顺了。

太常寺卿道三月宜行祭礼,帝后便会在二月中离宫同往,原定于四月的家人子殿选也因此延后。

朝中不知是谁起的头,提议带一名皇裔同往,众人自是观察着宏晅的反应,欲依此得知他更看重哪一位皇子。宏晅将那道折子压了两天,一下下在案上轻敲着笑道:“两个皇子都还小,这就有人着急了。”然后提笔在那折子下批了一句:“准,着令永定帝姬往。”

大臣们便哑了声。

是以永定帝姬再见我时眼巴巴地问我:“宁母妃,泰山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让弟弟去也不让母妃去……”

顺姬倒不是去不得,只是她一直体弱,皇后怕她经不起颠簸让她留在宫中休息,便要与永定帝姬分开些时日,永定帝姬没离开过她,自是舍不得。

我蹲□子笑而哄着她,“你是长帝姬,你好好替大燕和你母妃祈福,回来再和弟弟玩。”.

“若不是怕再招惹麻烦,真想带你和元沂同往。”宏晅对此颇是无奈,一声长叹,“两个月,你在宫里好好的,有事去找母后,朕交代过了。”

我点点头:“知道。”

他对此有特殊的安排。虽则殿选推迟了,但各地送往锦都的上家人子仍会三月中旬入宫,在毓秀宫中学习宫中礼数,由两位太后先挑一番。

教习家人子礼数,素来是由尚仪和宫正一同负责。可自尹尚仪去后,便无人顶上尚仪一职,怡然又要随驾,他便借此让我盯上了尚仪之职。待得家人子入宫,我便可搬去毓秀宫住上一阵子,与后宫众人互不走动,自能免去一些麻烦。

“臣妾必定帮陛下把新家人子教得好好的。”我眉目轻垂地咬着下唇低低道,他一吸冷气:“好大的酸味儿。”说着低头与我额头一碰,“你看谁不顺眼,直接发落出去就是了,朕无异议。”.

御驾按期离了宫,长长的仪仗望不到尽头。我站在广盛殿的长阶之上遥遥望着,两个月,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无论宫内的我还是宫外的他。

“让姐姐去教习家人子礼仪,真亏陛下想得出来。”婉然有些尖刻地道,“姐姐知不知道宫里都怎么议论的?”

“嘁,能议论什么?不过就是再拿我当年的身份出来说事,大不了就是再加一句连陛下也轻贱我呗。”我毫无所谓地犹自张望着逐渐远去的各色仪仗,婉然在身后很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地一叹:“姐姐心真宽!”

“有什么大不了?由着她们说去,我自己知道陛下的心意就行了。”我转过身笑看着她,“让她们都觉得陛下只拿我当个掌中玩物,我才是最安全的。”

他看不起的人,便不值得她们去斗,不论这个人有多得宠。因为这样的人,说到底不过是他暂时喜欢的一个物件一般,指不定哪天就不喜了,不值得别人多费心思。

所以他的安排能在他离宫时护我周全,却会招些闲言碎语,以致他询问我的意思时也很小心,犹犹豫豫道:“朕怕再有人惹事端,想让你避一避……正好……采择家人子,少个尚仪……”

我知道他的心思自然不会不快,眼睛一扬,笑道:“正好,这事儿臣妾轻车熟路,御前尚仪晏氏谨遵圣命便是。”

别人的议论,就随意吧.

他离开后不几日,我发现我少了很多可做的事情。不能去成舒殿消磨时光了不说,因为皇后不在,每日的晨省昏定也都省了。所幸庄聆提醒了我:“如若闲得无聊,到长宁宫陪姑母去,她也喜欢元沂。”

她老人家是对我有恩的。

于是几乎日日到长宁宫问安,去时备上几样亲手做的点心。帝太后自然高兴,元沂又愿意与她亲近,奶声奶气地叫着“皇奶奶”,半点不见外。

“永定是个体贴的孩子,不过元沂更聪明些。”帝太后如此笑赞道,“哀家当时还想着也许交给琳孝妃或是庄聆更好些,现在看来到底陛下是对的。”

我谦逊地莞尔福身:“太后谬赞了,是这孩子天资聪颖,不是臣妾的功劳。若是让琳孝妃娘娘或是聆姐姐去带,只会教得更好。”

说话间,宫女端了药来。帝太后虽无大病,但到底年纪大了,小病小灾总是难免,便时时服着汤药调养着。我接过药碗,欲吹凉了喂给她,她却嗔笑道:“哀家还没老到要人喂的份儿上。”

我讪讪一笑,转手将碗呈给她,她含着笑喝了一匙,忽道:“你那次小产之后,调养得可好?”

我不觉一怔,只觉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为何提起,如是答说:“陛下看得紧,臣妾哪敢不好好调养。臣妾虽自小身子弱些,但那次小产没留下新毛病。”

“那就好。”她欣慰地点了点头,苦笑一喟,“哀家的好些小病,便是当年小产时落下的。那会儿年轻气盛不知道当心,老来就受罪了。”她说着注目于我,凝笑道,“相比之下,你比哀家当年的心思要强上许多。”

这话说得别有它意,我不做它想,从带来的食盒中取了点心出来,今日做的是一碟子枣糕、一碟子芸豆卷。搁在桌上,帝太后吃罢了药,拿了块枣糕咬了一口,却微蹙了眉,笑道:“这道做得太甜了,哀家不喜这样的甜。”

我素来知道帝太后不喜过甜的东西,做点心的时候都是注意到这点的,比做给自己吃的时候放的糖要少很多。不禁觉得奇怪,也拈了一块起来吃下一口,并未觉得太甜,便觉许是未调均匀,颌首笑道:“知道太后不喜,臣妾没敢多加糖。不过既然太后吃着不顺口,搁下便是,日后臣妾再仔细着些。”说着自己先品了一块那芸豆卷,又说,“这个该合太后的口味,太后尝尝看。”

帝太后笑而摆了摆手:“罢了,今日本也没什么胃口。”说着抱起了元沂,“来吃点心,你母妃的手艺好得很。”

元沂已不轻了,我偶尔抱久了也觉得胳膊酸痛,生怕太后劳累,一壁笑接过他一壁道:“臣妾喂他就好,太后歇着。”说着便执起盘子送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取了吃,元沂笑眯眯地伸手去拿,帝太后的面色却忽而冷了:“带皇次子去侧殿歇着,叫小厨房重新做芸豆卷来给他。旁人都退下,哀家有话跟宁贵姬说。”

我不禁一愣,心中觉出不安,面上仍维持笑意,直待旁人皆尽退下后,方道:“谨听太后训示。”

帝太后向身旁的邱尚宫递了个眼色,邱尚宫上前跪坐在案旁,取了两支银针分别在两份糕点中一试。此举已让我心中惴惴,银针试毒,这两道糕点皆是我亲手所做,太后此举,莫不是怀疑我给她下毒?

待得邱尚宫转手将那两枚银针呈给我时,银针上淡淡的黑色和她平淡的话语让我蓦然心惊不已:“太后一连数日觉得身体不适,医女道是中了毒,查遍了宫中吃食也未有结果。所幸太后细心,又叫人查了娘娘昨日送来的糕点。能将砒霜的用量把握得如此精准,宁贵姬娘娘费神了。”

正文93

“太后……”我身子一栗,心惊之下不及多思,立即俯身一拜,惶恐不安道,“臣妾多年来得帝太后和聆姐姐照拂提点,万不敢如此恩将仇报,太后明鉴。”

“哀家不知道你会不会恩将仇报。”帝太后语中寒意阵阵,略一沉吟,道,“但哀家觉得,你就算要害哀家也不会搭上元沂。”

我叩首未动,镇静答曰:“是,臣妾便是自己死,也不敢让元沂去吃有毒的糕点。”

“你抬起头来。”帝太后道。我遂立直身子,眉眼低垂却无怯意,觉得她双眸凛凛地睇视于我,厉声问道,“你当真不知情?”

我只觉周身都发着寒,一点点侵蚀着我,一点点刻入骨里,强自抑制着颤抖,坦然回道:“臣妾若敢给帝太后下毒,就让臣妾不得好死,宫外兄妹亦遭天谴。”

帝太后端详我良久,沉然点了点头:“哀家也觉得你是没有理由害哀家的,就算要害,也不会用这般容易被人察觉的法子。”她面上浮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觉得寒涔涔的,“若不是你要害哀家,那便是有人要害你了。”

我一怔,旋即明白,砒霜又是极易被查出的毒药,这般明目张胆地下毒未免太傻,除非是意图栽赃。不禁觉得后怕,颌首道:“是……如若臣妾所送糕点中查出砒霜,第一个要问罪的自是臣妾,臣妾没有那么傻。”

帝太后颜色稍霁,和颜道:“这人,还是查出来的好。”

我心中有了计较,却不敢擅自做主,静默垂首等着她的意思。她思忖片刻,微微笑道:“哀家并不知道这糕点里有什么,你明日照常做了送来便是。”

我会意欠身:“诺。”.

那人既是为了栽赃于我,定然一日不案发,她便会继续下毒。此事现在除却我和帝太后知道,就只有长宁宫的邱尚宫知情,守株待兔便是了。

便将事情暂且压下不提,我如常回到簌渊宫,只与婉然和林晋说明了原委,着林晋去做安排。又照旧吩咐云溪去准备明日制糕点所需食材:“今天那道枣糕帝太后不喜欢,嫌太甜了,明天做些清淡的东西。你去备些晒好的玫瑰花瓣来,玫瑰酥甜而不腻该合帝太后的口味。”

云溪领命去了,我独自坐在明玉殿中等着结果。

明日一早就要做糕点,要对食材动手只能是今晚。我试图自己先猜测个大概出来,却毫无头绪。明玉殿中,婉然、林晋、云溪、诗染四人是我在御前的旧相识,红药和另一个小宫女银霜也是我封琼章那天就来的。后来每每晋位,都会按制添人,目下里里外外服侍的人中,我已有过半叫不上名字。林晋是个办事仔细的,添的人他都查过,可宫中人员繁杂、势力纠葛不断,变数总也难免。

如今……在我身边安插人手,往奉给帝太后的糕点中下毒,借着帝太后的手除我,不知道又是谁的妙计。与帝太后的几句问话间,我实是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非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去尝了那芸豆卷、又在元沂吃时毫无阻拦,此事大概也不会这么简单。

宫里真是一刻也消停不下来。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殷红似血,诗染进殿问了两次是否传膳,我都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心里莫名地滋生着恐惧,此时,宏晅时愿意信我的,便有人特意挑他不在的时候来这一出,若帝太后多疑我半分……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娘娘,抓着了。”林晋终于出现在殿门口,一躬身,带着点轻松地禀道。

我眉毛轻挑:“带进来。”

林晋朝身后招了招手,两名宦官便押了一个宫女进来。我定睛一看不由怔住:“竟是你?”

居然是红药。她的兄长与我里应外合扳倒了萧雨盈,她竟转身便来害我。

“本宫自认没亏待过你,你为什么?”我话中生冷,她毕竟也是自我晋封就在我身边的人,就连我方才心中暗猜是何人时,也并未疑过她。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小声啜泣着,说了半天也只有这四个字。我不耐烦,林晋喝道:“这本就不是能恕的罪了!快说是谁让你做的,娘娘兴许还能求帝太后留你个全尸!”

“娘娘……奴婢……”她咬了咬牙,犹豫了一会儿断然道,“没有人让奴婢做……是奴婢自己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我蹙眉间带起了一声轻笑,“你是下毒时犯了糊涂还是现在正犯着糊涂?不说?那好办。林晋,带她去宫正司去,和两位司正交待清楚了,这是帝太后要问的话,问出来之前不许叫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