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元垂下眼帘,他安静坐在杨中善左手边,似乎在认真端详桌上的晚膳。

杨中善和孔敏华都不是十分讲究吃穿的人,这顿家宴也中规中矩,四样冷盘,四样大菜,还有两样炖汤及两样点心,倒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见他这样认真盯着吃的,杨中善轻咳一声,端起手边的酒盏:“中元,大哥敬你一杯,欢迎你回家。”

杨中元倒没想到他大哥这样正式来了一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举起酒杯:“大哥客气了,能回来再见大哥,我心里十分高兴。”

他说完,仰头就喝干了盏中酒,然后眼巴巴看着杨中善。

孔敏华见他刚喝了一杯脸就红了,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跟着也站起身:“弟弟,坤兄最近才认识的你,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相处。”

旁边的仆役十分麻利,说话的功夫就给杨中元满上了酒。杨中元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正端着酒杯笑盈盈看着他的坤兄,咬牙跟着喝了下去。

两杯酒下肚,说话自然也就更直白了一些。

这期间,他大哥坤兄轮流找理由跟他一个人喝,甚至两个侄子也被爹爹要求一人敬了杨中元一杯茶。等到半个时辰之后,杨中元已经满脸通红晃晃悠悠,说话都捋不直舌头了。

杨中善跟孔敏华对视一眼,挥手让下人带着两位少爷离开正堂,两个小侄子十分乖巧,走的时候甚至还跟杨中元道了声再见。

杨中元半垂的眼中一片清明,哥哥坤兄打的好算盘,先用侄子让他心软,再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等到这时候再谈什么,都是事半功倍的。

只可惜,杨中元的酒量,他们估算错了。

这一坛竹叶青算什么?他可是两坛都醉不倒的,这会儿他还能撑着,却也不想糟蹋自己身体陪他们玩了。

“大哥,坤兄,我真高兴,真高兴,能回家。”杨中元大着舌头,突然拉住了杨中善的手。

跟他微热的手心截然相反的,是他大哥一丝温度都没有的手,杨中元却似乎毫不在意,紧紧抓着他大哥的手又说:“大哥,你们真好,真好。”

杨中善被他拉着,躲也不是,推也不行,只能看向自己的正君。

孔敏华微微皱起眉头,他笑着站起身,走到杨中元身后拉开他的胳膊:“弟弟,趁着今天,坤兄有件事要同你讲。”

杨中元满脸都是迷茫,他呆呆看着孔敏华,仿佛不能理解他说的这句话。

孔敏华见他确实是喝多了,面上更是高兴,忙从袖中拿出两张洒金宣纸,在杨中元眼前晃了晃:“弟弟,你把这个签了,算是帮我和你哥哥一个忙。”

杨中元眯起眼睛,在这样极快的速度里看清了那张纸上的内容,那上面字他都认得,大概写的就是他自愿放弃那间铺子的继承权,无条件转让给自己的亲哥哥杨中善。

人心不足蛇吞象,杨中元本来不想狠狠跟他哥哥坤兄搜刮一笔,毕竟他在家中长到十岁,也实打实享受了十年杨小少爷的名头。他以前就想,只要他们能放他跟爹爹离开,他什么都不要也行,也全了父亲生养他一场。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这样把他灌醉,哄骗他把金贵地段的铺子都让出去,还不说任何赔偿的话来。

真是看他好欺负吗?杨中元深吸一口气,突然使劲甩开了孔敏华的手。

他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捋顺了袖子上的褶皱,抬起下巴眯着眼睛看他两位“好兄长”。

如果这里还是御膳房,杨中元也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总管,他手底下的宫人们见到他这个样子,恐怕早就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杨中元生气了。

“哥哥坤兄,打的好算盘啊,”杨中元突然笑了笑,走到一旁的茶桌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据我所知,金鳞街上的铺子,地段好一点的,一月租金最少也有百两,这样算来,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五年就是六千两。”

他声音很冷,很轻,却仿佛一把匕首,狠狠刺入杨中善和孔敏华的胸膛,让他们两个呆立在原处,仿佛还没有从他惊人的转变里回过神来。

杨中元看都没看他们,自顾自倒茶品香,他动作优雅而自然,浑身撒发出来的气度,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少爷所能拥有的。

是,他是没读过书,他也确实在宫里做了许多年宫人。可宫中金碧辉煌,他满眼所见,只有大梁日益极致的繁华,他所接触的,也全都是大梁最高高在上的主人。

就算本人不是这样金贵,学,也能学出三分像来。

杨中善终于回过神来,他伸手拽了拽还在发呆的夫君,皱起眉头说:“中元,你怎么?”

杨中元抬起头,冲他浅浅一笑。

明明都是他在笑,可刚刚的那种羞涩却已全然不见,剩下的,只有笃定与自信,仿佛他笑,也不过只做出一个表情来,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想问我,你怎么变成这样?”杨中元低声笑起来,好半天才继续道,“你去宫里待几年,说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他站起身,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说:“我跟我爹的两间铺子,我是都不打算要的,原本啊,我想着你们要是同我坦承讲,我什么都不要也可以放手,就当给我两个侄子的见面礼了,他们长这么大,叔叔还没给过什么东西。”

孔敏华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青年,却什么都没有讲。

这主意是他出的,他这会儿无论说什么,也都会令杨中元心生厌烦,况且,杨中善是他亲兄弟,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到底不一样的。

他脑子里转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想通这里的症结所在,忙神色苍白地退后几步,哆哆嗦嗦说:“弟弟,你别怪你大哥,都是我的错。”

孔敏华此时神色仓皇,好似犯了天大的错处,杨中善回头看了自己正君一眼,心里顿时涌上愧疚。

虽说主意是孔敏华出的,可也是他拍板定下来的,为了不让他们兄弟反目,孔敏华这样主动承担了错误,也是全心都为他着想。

这样想着,杨中善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住拳头,咬牙没有说出话来。

杨中元挑眉,似有些稀奇地看着他们二人,好半天才说:“坤兄,你这番做派,要是做了戏子,肯定会成名角。”

☆、015反击

他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杨中善皱起眉头,低声喝道:“中元,怎么跟你坤兄讲话呢!”

杨中元嗤笑道:“怎么,做了这么多亏心事,骂两句都不行吗?和着只有你们一家人才是人,我跟我爹死了都没人管。”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中善有些难堪,却还是反驳一句。

杨中元见他们两个一下子被自己堵住了嘴,心里多少有些畅快,他把晚上的事情早就想了个七七八八,因此这会儿趁热打铁,直接道:“我肯留在你们杨家这几天,只有两个目的,如果你们都答应我,那我二话不说,就会签下这份契约。”

杨中善听到他称呼自己家为“你们杨家”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好受,就算这位是他一直不待见的庶弟,也总归是在他眼前长大的。

是可惜,本来就并不深厚的亲情被十五年无情的岁月分薄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杨中元在归家,他们相顾无言,也只跟陌生人一般了。

“你说吧。”杨中善拉着孔敏华坐到他身旁,紧紧握住了他有些冰冷的手。

他们俩个手心都偏冷,说起来都是天生凉薄之人,他们对外人甚至是亲人都没有多少感情,却偏偏对对方生了情,也和该他们成了一家人。

杨中元直直看向他,嘴角扬起一个嘲弄的微笑来:“我爹的那间铺子,我要换成他的卖身契,以后他跟我离开杨家,你们无权再管他一分一毫。”

杨中善终归没想到,他心里连这个家都不想要了。着整个杨家里,他只惦记他爹一个人,也只要他爹一个人。他和两位父亲,当年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事情已经发生,他的性格也绝不容许他回头,杨中善声音很稳,答应下来了这第一件事:“好,泉叔以后跟你走,我会跟爹交代清楚,以后我们都不会再管他任何事情。”

达成了第一件事,杨中元心里颇为高兴,他紧紧攥住拳头,又说了第二件:“我的那间铺子,我要换成一千两银票,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说真的,以金鳞街的繁华,一个铺子的即使位置不好,光卖也能卖个几千银子,杨中元只要一千两,实在不多。

他说完,杨中善却没有马上回答。他陷入长长久久的纠结之中,似乎这件事比第一件还要难办。

孔敏华见他不说话,便叹了口气,开口道:“中元,实话同你讲,当年父亲过世之前,家里生意遭逢很大挫折,那两间铺子当时全部抵了出去,很长时间才还清了当时的欠账,坤兄这次真的没骗你,那间铺子一直到今年才重新回到杨家手里。”

杨中元听他这样讲,原本气定神闲的面容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因喝酒而涨红的脸颊慢慢褪去颜色,只留一片惨白。

他扭过头,直接问他哥哥:“大哥,你说,爹知道这件事吗?”

杨中善闭上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他真是我的好父亲,”杨中元突然大笑起来,他厉声道,“我十岁就被他送进宫里,你知道一路上有多少洛郡的人嘲笑我吗?哪一家不是过不下去才把孩子卖了给人当下人使唤,我呢?杨家差这几两银子吗?”

在弟弟几近哽咽的逼迫下,杨中善终于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当年场景历历在目,他明明可以劝阻父亲一句半句,最终却任由事情发生。

“是我们对不起你。”最终,话到嘴边,也只剩下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