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是个爱财好吃的人,做生意虽说斤斤计较,但也并不一毛不拔,对待家人更是宽容,说起来只是对银钱有些较真罢了。

他爹是父亲正君的下人,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机缘巧合下有了他。虽说是巧合,但父亲对他和爹爹一直都很好,十岁之前,他几乎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

大爹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而他所出的大哥更是一门心思学习经商一道,跟他是从来都不亲的。

直到十岁那一天,他父亲从铺子回来,抱着他说:“小元,你想要最好的生活吗?父亲想,明天会有人带你去帝京,你记着,好好为家里努力。”

那时候他懵懵懂懂,一开始为了离开父亲爹爹而难过,后来开始耍起少爷脾气,扰得跟他一起去的杨虎生了好几次气。

后来啊,故事太长了,那十四年的岁月虽说早如过眼云烟,可他现在想来,都觉得那些日子漫长而难熬,好似夏日里永远不会停歇的知了,让人只能日复一日痛苦忍耐。

“父亲,你记得当年跟我一起去的虎子吗?他啊,十六岁的时候病死了,到最后我都没能看上一眼。”

“父亲,对于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那一个夜里杨中元对着寂静的河道说了好多话,他问了许多问题,可终究那个能回答他的人已经深埋黄土,再也无法开口了。

第二日一大早,杨中元认认真真吃饱了饭,又换了一身杂锦长袍,这才慢悠悠往杨家走去。

就算离家十几年,他也不会忘记归家的路。

只肖穿过长长的紫馨巷,绕过隔壁程家墙头爬出来的嫩黄迎春,扭头就能看到他们杨家门楣上瑰丽的金貔貅。

貔貅招财,他爱财的父亲最是喜欢。

这一日守在门口的还是那个门房,杨中元气定神闲往他面前一站,赶在他前头大声说道:“你去告诉你们家的当家,就说他弟弟杨中元回来了,他要是不见,我便去户政所请了管事过来替我见见他。”

他态度十分强硬,那门房吓了一跳,但见他今日穿着更为细致整洁,想了想还是进去通传。

这一次,杨家并没有让杨中元等太久,只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大门口。

那是杨家的老管家,冠了家主的姓,叫杨平。

老管家见到杨中元正笑吟吟站在门口,突然哽咽起来:“小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杨中元随着他的话音也红了眼睛,忙上前付诸他:“平叔,是我,你看我都已经长大了。”

“唉,”杨平仔细打量他的样子,片刻后又说,“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

“平叔,难为你还念着我。”他话没说完,杨中元却多少有些猜到,他忙跟着杨平往杨家里面走去,转身的功夫,却瞥见紫馨巷口有个高大的身影正定定望着他。

那一瞬间的目光太过短暂,杨中元还未从深埋的记忆力找寻到那个身影,便已经被雕花门扉挡去了所有光影。

☆、002进门

杨中元默默跟在杨平身后,仔细打量这座载满他儿时记忆的宅院。杨家在整个洛城并不是最顶尖的世家名门,但家底殷实,代代经营古董玉器,也算有头有脸的富贵门户。

从他爷爷那一代搬入紫馨巷中,几十年来再也未曾离开。

杨中元人生里的前十年,就是在这条雕梁画柱的巷子里度过的。

可如今重回杨家老宅,亭台楼阁依旧在,往事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属于杨中元的一切都已被十四年的光阴抹杀,再难看出一点痕迹。

杨中元跟着杨平绕过前院漂亮的牡丹花园,转过身来才是杨家高大巍峨的正堂。

他在家时,这里是没有花园的。杨中元心中空落落,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如何,但却极为不舒服。

从昨天知道大哥坤兄的态度之后,杨中元就知道这里已经不算是自己的家了,如今事实这样明晃晃摆在眼前,即使在深宫之中挣扎十几年,他还是觉得难受。

在杨平的记忆里,这个年幼的小少爷一直是话最多的,他顽皮可爱,很能闹腾人,从小到大都不会这样安静许久不说话。

他回过头看,瞥见早已长成青年模样的小少爷沉寂着一张俊秀的脸,轻而易举从他泛红的眼睛里看到难过与怀念。

少小离家老大回,可如今小少爷重回故里,曾经儿时家园却已面目前非。

杨平想到这里,顿了顿脚步,回过头来踟蹰说道:“小少爷,老太爷已经……”

杨中元听了这个,脸上显出深刻的悲戚来,他断断续续道:“平叔,我昨天没能进来门,肯定是门房的不经事说错了话,我知哥哥从小对我友爱,定不会赶我出去……后来我在客栈里问了家里情况,没想到父亲已经……”

他说到这里,几乎哽咽地说不下去,杨平赶紧安慰他:“小少爷,你别太难过,说起来老太爷已经走了许多年了……老爷他……还有二老爷,你待会儿无论听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杨中元心底冷笑,面上却已经做出欲哭无泪的架势来:“我怎么会呢,父亲不在了,哥哥也是我的亲人,平叔你放心,这些年在那里……我已经改了,我保证乖乖的,不给家里填一丁点麻烦。”

他说的真切,目光里慢慢都是哀戚,杨平从小看他长大,更是心疼他年幼离家。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看到了杨中元的改变,那地方哪里是人待的?当年老太爷猪油懵了心,让亲骨肉遭了这么多年罪,如今好不容易活着回家,可家里……

杨平不敢往下想,他虽说是管家,但也不能随意更改主子们的意见,只想着万不得已的时候,好歹能帮帮他,不叫杨家骨血流落街头。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来到正堂,这会儿杨家静悄悄,包括前院花园在内,一路走来杨中元竟一个下人都没看到。

这是要私了?还是他哥哥坤兄动了什么更歪的心思?

杨中元不得而知,但他已经不是幼时那个傻傻被父亲讲两句就乖乖离开家的少年,如今再面对什么,他都已经不会害怕了。

他现在再回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他爹。

他不敢想象,一旦他父亲过世,等待他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杨中元紧紧握住藏在长袖中的拳头,时至今日,他合着情占着理,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这样,杨中元坦然跟着杨平进入正堂,他没有贸然坐下,只是跟着杨平一块站在堂中央,怯生生四下打量:“十几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杨家正堂的主坐条案都是用的红木,摆在干净整洁的堂中十分气派,以杨中善的性格定然是不会换的。

杨平听他这么讲,更为他现在的性格担忧。如果小少爷还跟幼时一样,说不定今天还能有个好结果。

一老一少正怀着不一样的心思傻站着,就听后院传来一声传唱:“二位老爷到!”

杨中元眼角一抽,一个普通的平民人家,学什么达官贵族做派,简直丢人。他怕自己脸上的表情太过嘲讽,赶忙低下头去,双手更是交握在一起,整个人显得十分仓惶。

一阵衣服摩擦声音想过,杨中元就听主位方向传来一把淡淡的嗓音:“抬起头来我看看,这么些年来天天有人假装我弟弟,我啊,被讹怕了。”

杨中元皱起眉头,当年他年纪小,在父亲做了指令的第二天就从侧门离开了家,却也不知道当时杨府是怎么对外说他消失的事情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着爹爹这些年过得辛苦,好不容易让眼眶多了潮湿的痕迹。

“哥……”下一刻,他猛地抬起头,满脸顿时挂满泪痕。

坐在主位的杨中善一愣,他不可以思议地看着眼前伤心激动的青年,亲人之间的血脉直觉告诉他,那个真的是他弟弟。

“中元……你还是回来了。”片刻之后,他满脸复杂,低着嗓音说道。

其实从小他们兄弟俩都不亲近,杨中善恨父亲跟下人有了孩子,还对他颇为关照,而杨中元也不会自动跟这个冷漠的大哥讲话。他们二人虽说差了没有几岁,却彼此都不太了解。

现在算来,杨中善已经是而立之年了,这些年过去,他脸上的青春与年少都已经被岁月所取代,留下的只有冷漠而硬朗的面容。

杨中元眨着满是眼泪的眼睛巴巴看着自己哥哥的时候,杨中善也在看着他。

说句心里话,他是真的没想到杨中元还能活着回来。当年他走到时候杨中善已经十六岁了,在父亲经年累月的严格教育下他懂事很早,对于去宫里做下人这件事有他自己的看法。

他这个弟弟说好听是年少可爱,说难听点就是幼稚顽劣,他这样的人如果进了宫,那只有一个下场。

可当时他父亲被心中那更大的富贵荣华幻想蒙蔽了双眼,杨中善在明知道事情是自己爹爹教唆的情况下,也愣是没有说一句话把弟弟保下来。

在他看来,这个家里下人生下的弟弟,早点离开家也好,省得他看了心烦。

时间匆匆过,转瞬便是十四年,如今杨中元已经长成青年,他满脸难过地看着自己时候,杨中善却能从他面容上找出一些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那时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爹爹也没有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弟弟”,父亲的音容笑貌一直铭刻在他心里,让他在看到杨中元的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了。

不得不说,杨中元继承了自己双亲最好的优点,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一张俊俏的脸上这会儿带着深切的伤心与难过,杨中善竟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杨中元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已经起到了作用,他赶紧擦干净眼泪,又瑟缩一句:“哥哥,我好想你,我……”

“哼,别乱叫啊小弟弟,谁是你哥哥?”坐在杨中善身旁的另一个男子这会儿突然开口,他声音很冷,叫杨中元听了直打哆嗦。

杨中元假装害怕得不得了,他偏过头去,像是幼犬一般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那个人。

这位杨中善的正君,仲水城孔家最小的一位公子,长得倒是真是出众。只可惜一双眼睛总是半耷拉着瞅人,平添三分刻薄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