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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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薇特结束工作时,指针已经走到了下午,整个伦敦城的上空响起了教堂雄浑的组合钟声,惊散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发出肃穆的拍打声从窗前掠过。
1496年一位威尼斯大使在描述阿尔比恩时带着厌恶的口吻称伦敦人过于保护纵容乌鸦,事实上伦敦这个词就是从凯尔特语Lugdunum而来,它据说指的就是渡鸦或者渡鸦神,而且无论凯尔特人还是后来的征服者,都视乌鸦为伦敦的守护灵。
这群古老的居民还有专门的驯鸦官照料,它们啄食过查理一世的尸身,也品尝过克伦威尔的血肉,在黑死病爆发时,它们清理无人收敛的贫民尸体,无论贫富贵贱,也许葬身于鸦腹是一个人最后的尊严吧。
伊薇特站在编辑部的楼上,看到一辆运送着被冻死流浪者的马车缓慢驶过,一群乌鸦宛如送葬队伍似的尾随盘旋,有些感慨地想。
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编辑部所在的舰队街都是文化人,路旁的店铺装有明净的大块玻璃橱窗,这让其他贫穷街区经常出现的小偷小摸无法得手,频繁巡逻的警察也减少了真正盗窃财物的惯偷,总的来说,这是个流浪者和扒手之类城市的“脓疮”比较少见的地方。
然而伊薇特今天却意外看到一个衣服肮脏的小女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正趴在一个面包店的橱窗前,用望眼欲穿的表情看着里面的食物。
店铺内的伙计也发现了外面这一幕,不一会,他推门走出来,十分礼貌地对小女孩说了几句,然后那孩子就转身慢慢离开了。
也算得上这时代的基本操作,伊薇特早已习惯了伦敦人彬彬有礼下的冷漠,这种地方开店的都是有素质的人,所以他们不会粗鲁地骂走一位乞丐,通常只会先客气地“请”他离开,如果对方不照做,介时再呼叫巡警不迟。
伦敦的流浪儿就像野猫野狗一样多,有被父母抛弃的,也有在被酗酒的双亲打死前逃出来的,他们中有一部分被职业乞丐头子控制起来,利用人们的善心获取好处,但也有很多是真的食不果腹。伊薇特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分辨每一个,也都一视同仁地给予帮助,但她遇到多了也总结出了经验:给要食物的人钱,给要钱的人食物。
她正准备走上去问问情况时,突然一位头戴宽边煤斗软帽、穿着深色斗篷和长裙、脸上还贴着几枚假痣的中年妇人先她一步上去,十分和蔼地牵起小女孩的手,低头和她说着什么。
看那妇人的着装,袖口和领口都镶了貂皮,应该是有钱人,伊薇特正要放下心来,却突然看到她被帽檐掩盖着的腮边有一些红疹子。
这个迹象让伊薇特警惕起来,假痣已经是几年前的流行了,虽然不排除有守旧复古的潮流,但很显然这位妇人的假痣是一种伪装,为了遮蔽她脸上因为梅毒起的红色恶疮。
她的职业很可能是做皮肉生意,接近小女孩的目的可以说昭然若揭了。
“……我可怜的小天使,你的爸爸妈妈呢?真不知道究竟是谁那么狠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如果不嫌弃,我那有暖和的被子、刚烤出的黄油面包和热汤,十分乐意与你分享。唉……一看到你就想起了我过世的女儿……”
中年妇人牵起似懂非懂的小女孩,正要把她带走,突然迎面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等等,我家就在附近,还是我来帮助她吧。”伊薇特正面对上她们,中年妇人不自然地整理了帽子,更显得可疑。而那个小女孩则懵懂地看着她,伊薇特仔细打量她,推测她应该是最近才流落街头的,衣服虽然肮脏却合身,材质也不错,显然不是捡的旧衣服,而且她皮肤饱满,眼神也天真无知,绝非从小就混迹街头那种穷人家的孩子——消瘦、营养不良、目光精明而机敏。
“先生,她是位可爱的小淑女,还是由我这样的寡妇照顾更合适吧?”中年妇人看似热心体贴地说。
“您再仔细考虑考虑,太太?两个女人一起不□□全,我家与苏格拉场几位警官保持着友谊,需要我拜托他们派人护送你们到家吗?”伊薇特说。
“不!不用了……”中年妇人笑得十分勉强,她实际身份是一名老鸨。此时的阿尔比恩妓院是合法的,而且法律规定成为妓|女的最低年龄低到了12岁,整个伦敦的妓|院比学校还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人可以像开一个香烟摊一样经营皮肉生意而不受到任何阻挠。因为阿尔比恩虽然对妓院放得很宽,仍然有很多其他条例可以限制它的活动。比如聚众饮酒罪、揽客时会犯下的游荡罪以及《感染性疾病条款》检查之类,它们中很多都可以把妓|女关进教养所里面很长一段时间,而妓|院又不可能一丁点儿都不触犯它们,所以成功的老鸨需要懂得如何贿赂警察,让他们对自己网开一面。
假如眼前的少年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有警察局的人脉,那事情就严重了。她自知身上不干净,而且她的店里有两位姑娘第一次接客都比最低年龄更小,以满足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假如被谁捅出来可是要坐牢的。
于是这位诱拐不成的老鸨只得赶紧陪笑着离开那里。
碍眼的人离开后,伊薇特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来,这样视线就能和她平行。自然界很多小动物比如仓鼠、小熊猫什么的,在遇到敌人时会直起身子站起来,让自己显得更高大更有威慑力,那么她反其道而行之,想必能让陌生的小朋友觉得更放松。
“我叫伊维斯,在这附近的考文特花园住。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一边说着,伊薇特打量着她的衣服,发现上面点缀的蕾丝都是手工制作,而非廉价的机制。
奇怪了,是她家突然败落了吗?还是偶然失散流落街头?
小女孩张了张口,喉咙里没有发出声音,她一愣,然后黯然抿嘴,向她做出一个写写画画的动作。
是个哑巴?但她的反应总觉得像是才哑没多久似的,而且她的动作似乎表示她接受过一定教育,这时代的普通工人会写自己名字就不错了。
“先去我家,换洗一下衣服,再吃点东西吧?如果你找得到自己家,我明天就送你回去。”
听到“家”这个词,她的眼睛亮了亮,然后又低下了头。
……
德尼丝,这是伊薇特捡到的小女孩写下的自己名字,她同时也知道自己家所在的街道,虽然门牌号什么的写不出来,但她在纸上画了一幅儿童画,一对夫妇,其中父亲牵着一个稍大的孩子,母亲还抱着一个襁褓,在一座附近有三棵树的小别墅前站成一排,想必去那条街转转应该很容易辨别。
此时德尼丝已经洗过澡,正穿着一身朴素但是手感很好的棉布儿童装,坐在椅子上吃东西。
她应该饿了几天,吃东西很快,但不缺乏基本的礼节,甚至还懂得用餐刀与盘子形成直角,将豆子抵在这个直角角落,然后用叉子把排成一排的豌豆叉起来送进嘴里——这是标准的上流社会用餐礼仪,很多中产阶级见都没见过,他们在刚踏入贵人的社交圈时常常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错误,比如贸然用勺子或者叉子舀盘子里豌豆之类可怕的做法,成为席间的笑谈。
伊薇特越来越觉得,她应该是某个富人家走丢的孩子,那样的家庭很少因为家庭破裂或者酗酒属于管教,让成员流落街头,因为就算主人醉死在外面,家里也有仆人照顾。
“但是艾莉森,为什么你会有七八岁的孩子衣服?”伊薇特疑惑地问。
“……啊,那个是您刚收留我不久,我拿到第一笔钱,您给我食物和住的地方,我想着反正也没别的什么需要花钱的,索性就买了一些儿童用品。当时我认为您可能不太需要我这样粗苯的仆人,担心万一失业了该怎么办,所以衣服也买的大,这样万一哪天离开这里,也可以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用购置新的。”
还真是精打细算……
就在这时,埃迪从他的阁楼上走下来,小狼人食量几乎有三个同龄男孩那么大,艾莉森也习惯了做超多分量的肉食,现在德尼丝正在吃的原本就是做给他的,艾莉森当然不知道少爷会带回家一个小孩子,不过德尼丝食量不大,刚刚吃东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对于埃迪来说几乎就是塞牙缝的量,分她一点也无关紧要。
然而奇怪的事却在这时发生了,以埃迪下楼这个时间为节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德尼丝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本稍快却不失礼节的动作不复存在,如同一个真正的野孩子那样抓着桌上的食物往嘴里拼命塞。艾莉森没注意到这点,还温柔地招呼小狼人坐下吃一块烧鹅,却不想被德尼丝连盘子一起揽在怀里。
“小心,不要噎着了……桌上的食物还有很多,你能吃得完吗?”艾莉森也许只是把这当做一位饿惯了的孩子在护食,可伊薇特注意到,小女孩戒备的目光盯着埃迪,仿佛他最细微的一个动作都能勾起她敏感的神经。
明明艾莉森刚才也吃了几块饼干,那时德尼丝也没有表现出异常,可为什么看到埃迪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们见过?”
最终埃迪还是没有吃桌上的热食,他溜到了厨房中,用干硬的面包、生的蔬果、奶酪果酱什么的原材料应付了自己饥饿的胃,伊薇特跟着他来到厨房,随口问。
“我确定没有,先生。”
“那为什么她会对你有这么大反应?”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她像是在害怕什么,她身上传来一种像是被遗弃的小狗的感觉,而且确实有敌意,但似乎并不是针对我本身……”埃迪困惑地告知了伊薇特他的推断。
“不是针对你本身?难道是你这个族群?那她身上有没有奇怪的让你讨厌的味道?比如说上次那位蓝道尔的仆人送来的信,你就说有一股讨厌的蝙蝠味。”
“我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埃迪摇摇头。
“奇怪了……不过晚饭我会让艾莉森送去她房间,让她一个人吃。你是个温柔的孩子,埃迪,但这不意味着无论什么你都要退让。”伊薇特摸摸他脑袋,就在刚刚德尼丝拼命阻止埃迪动桌上的食物时,小狼人很自觉地从餐厅溜走了,跑到厨房偷偷嚼着冷硬的干面包。让人想起一只巴掌大的吉娃娃向成年金毛吠叫,但懂事的金毛却让着凶巴巴的小型犬,任它在自己食盆里狼吞虎咽一样。
“没什么,先生。只是我能感到她很伤心彷徨,让我想起我自己还在教区学校的时候……”埃迪情绪稳定,伊薇特也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她离开厨房准备上楼,路线正好经过洗涤间,当她走到那时,却听到木门后有细微的呕吐声。
刚刚艾莉森才提着水桶上楼,准备擦拭玻璃上的煤尘,所以洗涤间里的人是谁显而易见。话说回来,她一个普通小女孩一口气吃那么多肉,会吐也是理所当然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埃迪那么大警惕心,宁愿自己胀得吐,也不愿意把食物分一些给他。
伊薇特内心闪过一丝不悦,决定明天一早就送德尼丝去她画出的家里,如果她家真的遭逢变故,比如双亲去世什么的,那只好托付到一家条件好些的福利院了,至少比起让她流落风尘,早早患上花柳病死掉好太多。
当伊薇特到了楼上,餐桌边果然没有看到德尼丝的身影,不过餐桌上那张她绘制出的画却有些不一样,中央的孩子被用笔涂鸦成一团黑黑的乱麻,襁褓也同样被涂掉,并且纸张被从中撕裂,正好一边一半,将被涂黑的孩子置于裂缝的位置。
这让那画看起来有些阴森。
……
第二天,伊薇特就带着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坐上了马车。
她画虽然已经撕毁,不过伊薇特还记得什么样子,上面的宅子看起来是栋小别墅,位于波切斯特街,周围的三颗榆树十分有辨识度,猜测建成时间较早,还有一圈小小的花园环绕。倘若现在建房可能要花上好几倍的钱,而且多半只有与邻居共用一堵墙半独立别墅或者干脆住公寓了。
不过这家人经济条件应该比较宽裕,伊薇特透过车窗,看到仆人在指挥着一满当当的辆货运马车拉着面粉、木柴等消耗品忙着卸货。
这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抓紧了,德尼丝似乎十分紧张。
尽管对她敌视埃迪的态度有些不满,但伊薇特没有和孩子计较,只是轻声告诉她没事的。
车夫停下来,将她的名片送到这家姓比洛多的家庭的仆人手中,按照伊薇特的要求,他告诉仆人说他会在这里等,直到对方的主人回复。
仆人皱皱眉,因为这十分无礼,但名片上的人是位贵族,于是只好向他主人禀报。
“欢迎您的来访……”一位仆人带着雇主的口令为伊薇特带路,但当他一眼看到和伊薇特一起下车,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时,却皱起了眉头。
“我大概知道您来的目的了,又一个被那可恶的小骗子欺骗的好心人。”
伊薇特感觉小女孩的身体又往她腿边贴了贴,简直就像是要缩成她的一道影子。
这可不像是什么友好的态度,莫非德尼丝是被这家驱逐的私生子?
紧接着她就被领进了这家别墅的会客厅,一位带着黑眼圈、脸色有些憔悴的先生接待了她。
“很抱歉,对于您的突然来访,我没做多少准备。”这家的男主人比洛多先生用没有丝毫歉意的口吻说,显然这位绅士是对伊薇特不按礼数的造访流程有些不满。
伊薇特刚要说什么,却见比洛多先生脸色一变,他视线锁定的地方正好是从伊薇特身后探头的德尼丝。
“又是你?”他高声质问。
“请问这是您认识的孩子吗?我在街上发现了她,看着举止不像是普通的小孩,她虽然不会说话,掌握书写的单词也不太多,但她用笔告诉我这个地址。”
“不认识!”比洛多先生粗鲁地打断了她,“我在此之前从来就没见过她,是她一而再再而三说谎,让警察和别的一些好心人把她送到我这,我想她不过是个惯于骗吃骗喝的小家伙,而且没有丝毫教养,倘若她懂得规矩,也许我会收养她。我的确产生过这个念头,可惜她对我真正的儿子十分粗鲁,总是抢他的吃的,让我的心肝宝贝挨饿,我是不会再把自己过剩的同情心施舍给她了,您显然是她新的一位受害者,我认为您接下来最好把她送到济贫院,但愿那里的严厉管教能让她收敛自己不良的习气。”
这是一位愤怒的父亲,伊薇特看不到他任何对于德尼丝的感情,就算是被生父嫌弃的私生子也不会遭受这样的态度,德尼丝应该不是他的孩子,莫非是他的夫人……
“亲爱的,来看我们的宝贝,他多可爱……”一位咯咯笑着的快乐妻子抱着一名粉妆玉琢的男孩走下楼,她的爱子和德尼丝差不多年纪,双目如漆,十分惹人怜爱,而母亲本身则穿着单薄的睡袍,胸前浸湿了一片,贴在身体上薄可透光,“啊,抱歉,我不知道有客人……呀!”
“砰!”一只杯子被掷了过去,碎在比洛多太太脚边。
“你没事吧?!莫妮卡!小心我们的宝贝!”比洛多先生心碎似的呼叫,他接着转过头,像被激怒的公牛似的大吼,“你看到了吧?!现在,带着那个该死的小恶魔离开这里,在我叫警察之前!”
掷出杯子的是德尼丝,她此刻也维持着扔时的动作,呆呆看着对她怒吼的比洛多先生,尽管她没有说一句话,但伊薇特总感觉,她比穿着室内软底鞋、不顾一切踩着碎瓷片跑过去关切地抱住妻儿的比洛多先生还要伤心。
不过在比洛多先生将他的怒火发泄出来前,伊薇特带着表情空茫茫、仿佛失去一切的小女孩从那个温馨的绅士家庭中跑了出来,而那位母亲也没把她的目光投向小女孩一眼,她只是用快哭出来似的神情将儿子紧紧保护在怀里。
从被邀请进入到逐出,整个过程可能不到十几分钟,那辆停在小门口运送物品的马车还在原地,只不过目前仆人正在往上装载一些布头、玻璃酒瓶等废旧物品,很可能即将卖给回收旧货的店。
伊薇特注意到,那堆旧货里包含着一张婴儿床,而且显然是崭新的婴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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