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锋的车离开,别墅里死寂一般沉静。

牌局散了,闲聊吃坚果的人也没了声音。

所有人都看向蔚明海,却不敢吱声。

蔚明海站在楼梯边始终没动,视线落在的方向是空旷的院子。

就在这里,他吼了女儿。

那一声呵斥,在他和陶陶之间震开了一条宽不见边、深不见底的裂谷,把他们父女从此分在两边。

唯一敢上前说话的就是蔚蓝,“小叔,您也别着急,给妹妹一点时间,她会理解您的。”

蔚明海的目光还在院子里,空洞,悲凉。

许久,他说了句:“都回去吧。”

家里一众人这才敢发出点动静,各自穿衣服拿包。

蔚明海不需要安慰,而他们的安慰也起不到作用,他们了解蔚明海,他沉默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多言。

蔚来妈妈没想到时光会真的跟蔚明海闹僵,还崩的这么彻底,豪华别墅不住,连爹都彻底不要,称呼叔叔。

她看不懂蔚明海到底在想什么,是对时光歉疚,还是心寒。

“跟你小叔道歉去。”她对蔚来使了个眼色。

蔚来没动,眼神拒绝了,她不愿意去。

她平时跟蔚明海撒娇使小性子都是选在蔚明海高兴时,这会儿蔚明海的表情和眼神让她也犯怵,头皮发麻。

蔚蓝没走,打算留下来陪陪小叔。

她从包里拿出门禁卡,“可能我们家的相处模式,妹妹还不习惯,她适应的是时家的习惯,习惯很难改,您也别让她改了,女孩就该迁就着点,以后我们再过来让管家给开门。”

蔚明海心头一震,他竟忘了给陶陶门禁,指纹系统也没录入她的。

蔚蓝把门禁卡递给蔚明海,其实她也猜不准蔚明海什么态度,也许会接下来,也可能让她继续留着。

蔚来妈妈斜了一眼蔚蓝,呵,好人都被她做尽了。

蔚明海没接,说了三个字:“给管家。”

蔚蓝的手顿了下,依旧面色温和,“好。”

她没耽搁,喊来管家,当着小叔的面把门禁卡交过去。

管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没多问,只管收好门禁卡

蔚蓝已经这么爽快,蔚来妈妈再不情愿,也得表态,她微笑着跟管家说:“来来的门禁卡在家,改天让她拿过来。”

蔚来抬头望着妈妈,她门禁卡随身携带。

不过她没打算还,就没吱声。

改天,那得是个遥遥无期,也许再也没有下文的日子。

蔚明海淡淡道:“不用拿了。”

蔚蓝,蔚来妈妈,还有家里没走的其他人,都不明所以的看着蔚明海。

这偏心,已经太过明显。

蔚明海最疼蔚蓝和蔚来,不过最偏着蔚来,家里谁都知道,可谁让她最小,老六的关系跟蔚明海又最好,他们有意见也保留着。

蔚来嘴角弯了弯,余光冲蔚蓝得意的瞅了眼。

小叔对她到底是不一样的,她跟小叔那么多年的相处,感情谁都没法比。

蔚明海接着说了句:“那张门禁卡也快要作废。”

别人不懂,可管家秒懂蔚明海的话外音,收了蔚蓝的门禁卡,就不可能不收蔚来的,蔚来是小孩,要是撒娇不给也是没一点办法。

他把蔚明海的话头揽过来,找了个没有回旋余地的借口:“物业早就通知,近期小区安全系统升级,更换所有门禁卡。”

蔚来妈妈脸色变了变,话都说到这份上,挺没意思,还是卖个人情,“这不是还没换么,我一会儿就拿来,来来也是太不知好歹,别人的房间也随便乱进。”

这回不止门禁卡,怕是整个指纹系统都要重置。

蔚明海没再管客厅里的人,径自上楼去。

他没指责任何人,这一切的源头都在他这里。

陈秘书接到蔚明海电话时,正在跟妻子和女儿逛超市置办年货,蔚明海让他现在去别墅一趟,他应下来。

挂了电话,陈秘书很歉意的看着她们。

女儿掩饰不住的失落,这么多年爸爸是第一次跟她们逛超市置办年货,以往每年春节,他都要忙到大年三十,期间也是电话响个不停。

他们这边春节放假,可另一半球,还在工作,爸爸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工作,接不完的电话。

不过她还是抱抱爸爸:“快去忙吧,要是有应酬的话,少喝酒啊。”

陈秘书谨记女儿的叮嘱,到了他这个级别,也没人劝酒。

妻子问了句:“今天不是蔚明海生日,他不陪女儿了?”

陈秘书沉吟片刻,摇摇头,“陶陶不在那儿,回时家了。”

妻子没问原因,只说:“离开那是早晚的事,就他身后那一大家子,搁谁谁受得了?做生意,他没得说,能平衡各方利益,能鱼和熊掌兼得,可这一套放在家里就未必,要是陶陶只图他的钱,日子会太平,反正他有的是钱,怎么都好摆平,偏偏那孩子缺的不是钱。”

“不说他了,你快去吧。”

陈秘书一路上都在想,蔚明海除了会赚钱,还会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别墅又恢复到了从前,空荡、冷清。

陈秘书到那儿时,蔚明海双腿自然交叠,正靠在沙发上走神,跟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咖啡,早就不冒热气,一口也没动。

“怎么回事?”陈秘书在他对面坐下。

蔚明海:“我是个挺失败的父亲。”

陈秘书心道,你现在才知道啊。

之前在飞机上他说了那么多,不是随意瞎扯的,就是让蔚明海从心里去了解陶陶,懂她,尊重她。

“陶陶不喊我爸爸了,她称呼我蔚叔叔。”

那一刻,就跟把他的心给挖出来差不多。

陈秘书一愣,这么严重?

他之前以为陶陶只是生气,跟蔚来有了矛盾后才离开。

“她这是得有多怨我。”

“我这辈子只失信过一次,却是对我自己的闺女。”他承诺过她,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站在她这边。

可食言了。

陈秘书双手交握,也挺无奈,“很多家长都这样,觉得是自己生的,委屈一下也没关系,要将就别人。孩子委屈后可能也就过去了,也不会一直不满。但你跟他们又不一样,人家那是生养,有感情在,孩子原谅父母也容易,你不一样,你只是生,没养。”

有些话尖锐,不说吧,又没法让蔚明海彻底认识。

陈秘书迟疑了数秒,还是吐露心声,“换句话说,你没养她,你的关心和心疼显得很单薄,渗不到心里去。”

这一句,直扎蔚明海的伤口。

他不愿承认,却又不知怎么反驳。

陈秘书还在继续:“这要换在蔚来身上,她当时哭闹成那样,你还不知道要去怎么哄她,不会顾及家里还有亲戚什么的,可陶陶跟你没那么深的感情,你无意间就偏向了蔚来。”

不仅偏向了蔚来,还觉得陶陶怎么这么不懂事?怎么不体谅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得已?

就像一家有两个孩子,大宝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长大,跟爸妈不亲,一年见不到几面,二宝是小夫妻自己带着,等大宝到了上学的年龄再接到身边。

夫妻俩感觉愧对大宝,想要极力补偿,可二宝就不干了,委屈得要命,觉得大宝是入侵者,抢占了原本属于自己的。

夫妻俩想想,以前二宝被宠成那样,现在失落了,凡事就忍让,哪怕二宝再胡闹也忍着,觉得二宝是委屈的那个。

当两个孩子有矛盾时,心里不自觉就向着二宝。无意间还会埋怨大宝,怎么这么不懂事?

爱不爱大宝?

爱呀,因为是自己生的。

可是有多爱?

不知道。

因为没有付出,便量不出这感情的深厚。

很多时候,我们原谅亲人,其实不是原谅这个人,而是原谅这些年自己的付出和心血。

陈秘书以着多年的老友,还有他自己是一个父亲的身份,跟蔚明海道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蔚明海一直沉默不语,之后把那杯冷咖啡端起来喝了。

陈秘书说起自己女儿,“我女儿也有不听话,也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从来不会责怪,会抱抱她,跟她一起找原因。同一个错误,她下次不会再犯,我觉得一个拥抱比打骂强,所以她没叛逆期。”

说着,他忽然笑了,“我终于有机会给你上一课了。”

在公司,在生意上,都是蔚明海给他上课,当然,他受益匪浅。

蔚明海端着空空的咖啡杯,忽然看向陈秘书,“我除了会赚钱,还会什么?”

陈秘书:“巧了,我也想了一路,到现在也没想出来。”

蔚明海手指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陶陶和她妈妈一样,都对我失望了。”

她们觉得他不爱她们了,怎么会?

陈秘书:“你跟陶陶之间,这回的裂痕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修复的,上次她愿意回来,已经给你机会了。”

蔚明海何尝不知道,她不会再给任何人面子,那句蔚叔叔就是她的决心,她不要他这个爸爸了。

他没再接着说家里这些事,问陈秘书:“文件都带来了吧?”

陈秘书把好几个档案袋都给蔚明海,里面是几个项目的计划书,还有需要蔚明海签字核审的文件。

原本打算春节后再处理,之前蔚明海在电话里让他都拿来。

他示意陈秘书:“你回家吧,其他没什么事。”

陈秘书张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有些事,光靠说也不行,还得他自己去体悟。

陈秘书离开,蔚明海去了楼上书房。

十五分钟过去,他的视线始终还落在那页纸的第一行。

他揉揉眉心,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做到心无旁骛。

在陶陶之前,谁都没法影响他的理智和冷静。

蔚明海开了净化器,拿了烟含嘴里,习惯性的去拿桌上塑料的打火机,又想起女儿送给他的那个。

那个打火机还在风衣口袋,他又去楼下拿。

打火机很漂亮,深蓝色。

一早只顾着高兴,没注意看,这才发现打火机盖的上部有一行刻上去的小字,‘爸爸,少抽烟哦’。

原来送他打火机并不是方便他抽烟,是提醒他少抽。

蔚明海把指间还没点的烟揉在手心,之后丢到垃圾桶。

今天不在状态,他没再去书房,去了时光的卧室。

房间还是以前的样子,好像没人住过。

唯一能看出时光待过的痕迹就是,茶几上多了几本书,他之前找给她看的那几本,她没带走,整齐的摞在那里。

蔚明海走近才看到,不止书,还有一张黑卡,他送给她的那张主卡,她一次没用过,也留下来了。

这是要彻底跟他划清界限。

蔚明海捏着卡,太过用力,指甲透着粉、白、红,三种颜色。

坐了好一会儿,他给时光发了一条消息:【陶陶,能不能再原谅爸爸一次?最后一次。】

打出这行字,他自己都羞愧。

她给过机会,言而无信的却是他。

时光正在蔚锋家里,没事可做,正坐沙发上发呆。

蔚锋家里很干净,干净到啥都没有,冰箱除了几瓶水,其他空空的。

到家后,蔚锋回自己的房间,说中午喝了酒,睡会儿,让她自己看看电视,她知道,他是给她空间放松自己。

因为他中午压根就没喝酒。

时光回复蔚明海:【蔚叔叔,以后就别再联系了,浪费彼此的时间和感情。】她不否认,这句话带着情绪。

二十一个字,三个标点符号,像二十四把刀,一起插在他心脏上。

蔚明海只当没看到,把这条回复删除,继续跟她说:【爸爸最爱的肯定是你。】

然而这条没发出去,那个红色的感叹号,比二十四把刀的威力都猛。

他已经不是她的好友,被她删除了。

蔚明海缓过神来,是在十多分钟后,坐在那里还是动弹不得,全身像被抽空了一般。

被放弃时的无助,悲伤,还有瞬间的绝望,那种痛苦的滋味,他切切实实体会了一番。

而陶陶,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次被放弃。

他的喉咙像被谁扼制住,强烈的窒息感猛地袭来,久久没法平复。

那摞书,那张卡,蔚明海没动,还是放在那里。

这回烟瘾上来了,他点了一支。

房间里没烟灰缸,他对着垃圾桶弹烟灰,垃圾桶只有几团纸,其中一张他看到画了一只手,腕上的手表是他熟悉的。

再看看自己的左手,画里的那块手表跟他戴的一模一样。

直接把烟摁灭在茶几上,他把垃圾桶的几团纸都捡出来,摊开刚才看到的那张。

纸上画的是他,衣服,衬衫,领带,甚至是发型,都是他的,可脸部轮廓却是空白,还有擦过的痕迹,擦了不止一遍。

他接着打开其他的,都是差不多。

打开最后一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陶陶妈妈,他愣怔。

画上的她栩栩如生,微微歪着头,对着前方在笑,眼里全是宠溺,她边上的人是他,半拥着她在怀里,可他的脸部轮廓依旧是空白。

画的另一部分,是一个正在花园边荡秋千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色公主裙,扎着很漂亮的公主辫,正回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笑。

女孩精灵可爱,还有陶陶现在的模样。

他想起来,那天在他办公室休息间,陶陶一直看床头柜上的照片,那时就应该想要画个全家福给他。

这张应该是她的第一稿,却始终没画出他的样子,所以后来那几张,索性先画他,再画她自己和妈妈。

可一遍遍,最后还是没成功。

她画不出来的,并不是他原本的样子,而是在她心里,关于父爱的模样。

画里这一幕,大概是她小时候心里想幻想了千万遍的场景。

结果,被他这个父亲硬生生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