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南北双方对峙交战,但一时之间,胶着地区的联系是无法彻底斩断的,更别说战事开始之前双方便往对方辖区内派遣细作,这时候于思弦起意调查谭宴的师傅,很快便有了结果。

“谭宴的师傅号博陆先生,早年曾经出仕,后来辞官隐居,谭宴效命于何康林之后,他并不曾一同下山,仍旧带着几名书童在山中居住。”

于思弦听罢,眼底微露喜色:“寻个时机将他带到荆州来,不要惊动旁人,谭宴自幼与他相依为命,若有此人在手,便可挟制于他,有谭宴做内应,何愁大事不成?”

顿了顿,又道:“复州与荆州交界处盘查愈发严苛,只带着一个人倒还可能出来,若是带的多了,怕也麻烦,只将博陆先生带过来便是,至于那几名书童,便就地杀了,尸首处理干净,不要被人发现。”

属下恭敬应声,起身离去。

于思弦眉宇间紧迫微松,这才觉得有些疲乏,起身到廊下去活动一下筋骨,又问左右:“露露呢?”

侍从道:“白小姐在府里呆的闷了,骑马散心去了。”

于思弦便停了去寻她的脚步,声音无奈,又带着些许宠溺:“她啊,在哪儿都待不住,小时候倒还好,那么小一个人儿,自己不敢往外跑,长大了就不行了,成天在外边野。”

侍从明白他的心意,笑着奉承说:“您想个法子把白小姐给拴住不就行了?”

于思弦也笑了,忽然心有所觉,扭头一看,就见周书惠躲躲藏藏的站在不远处廊下往这边偷看,原本轻松惬意的心绪瞬间就坏了,满心腻歪与恶心:“周家也算是名门,周夫人是大家闺秀,周老夫人德高望重,怎么会养出这种女儿来?天生的下贱坯子!”

侍从知道周家小姐的毛病,心里也觉得无语,也就是世子留着她还有用,也得亏她是个女儿家,不然调换一下性别……

王府郡主从外边带回来一个小少爷,生性愚蠢没眼力见还满嘴谎话,一有空就色眯眯的盯着郡主看——早八百年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快了,”于思弦估摸着时间:“这枚棋子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发挥一下作用了,等她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了……”

他眼底眸色寒冷彻骨:“就把她那双眼珠子抠出来,送到军营里去吧,那么喜欢男人,我让她喜欢个够!”

侍从听得心底微寒,脸上却不敢显露,只恭敬的垂着头噤若寒蝉。

于思弦也不会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转身往王府后院去探望卧床已久的肃王去了。

周书惠对于于思弦的想法和厌恶一无所知,见他走了,忙追出去几步,直到看不见于思弦背影了,这才悻悻的低下头,往自己住的地方走。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板着脸的样子好看——连生气时候的样子都好看!

周书惠捂着自己有点发烫的脸,偷偷的笑了出来。

……

白露骑着马出去兜了一圈,确定身后无人跟随,这才调转方向,往荆州城南的一家铁匠铺子去了。

她毕竟是在肃王府长大的,吃穿用度俱是最好,连带着那匹马也是膘肥体壮,极为引人注目,相隔一段距离,铁匠铺子里边便有人窥见,很快迎了出去。

“小姐,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铁匠谨慎的往后看了一眼,低声道:“没人跟着吧?”

白露摇头:“进去说。”

铁匠又往后张望了几眼,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叫学徒守门,自己领着白露往里边去了。

“复州距离荆州太近了,于思弦近来有意用兵,他把主意打到了何康林的谋士谭宴身上,意图派人去绑架谭宴的老师博陆先生,逼迫谭宴为他充当内应。”

白露郑重道:“我想请叔父替我往复州走一趟,提醒博陆先生小心,同时也见见何丞相的外甥何康林,看他为人品性如何,是否可以与之联手。”

铁匠先是面露不屑:“阴诡小人,不敢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决战,暗地里使这等上不了台面的龌龊手段!”

他满口应下,又道:“此事简单,我往复州去走一趟便是,至于那位何公子,我倒不觉得有合作的必要,并非信得过信不过,而是咱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何必叫外人插手?”

铁匠面露痛色,语重心长道:“露露,以你我二人的身手,想要杀于思弦又有何难?从前你只是怀疑,不知真假,故而不曾动手,现在等了又等,又是为了什么?你不要被他那点小恩小惠打动——若非因为这阴毒之人,你父亲又怎么会惨死疆场,你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好好的一个家生生散了!”

“他害死我父亲,让我家破人亡,如此不共戴天之仇,我怎么可能忘怀?”

白露神情中浮现出一抹冷意:“只是一刀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他,我不仅要他的命,我还要他看着他们父子俩几十年经营起来的势力烟消云散,一无所有!”

“杀他容易,再杀一个肃王也不难,但是想要摧毁掉他们父子俩建立起的荆州势力,非得与何丞相里应外合不可。”

仇恨在心里积压数年,白露深吸口气,方才心平气和的继续道:“我听说何丞相爱民如子,嫉恶如仇,主政之后官场吏治为之一新,而他的外甥复州都督何康林更是早有慧名,是个品性端方的君子,但也不至于迂腐,只是我忧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敢冒下决断、打草惊蛇,所以才要请叔父替我去探探路。”

铁匠眼底不禁闪过一抹意动,重重颔首道:“是了,简简单单叫那父子俩死了,着实便宜了他们,还是要叫他们亲眼看着荆州城破,才足以泄我心头恶气!”

白露微微一笑,又道:“于思弦早早在复州城内布置了内应,飞鸽传书速度更快,叔父若是没能救下博陆先生,便去谭宴处寻他,料想于思弦那般看重的谋士,应当不是泛泛之辈。”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铁匠便更换衣着出城,准备往复州去,白露则骑马出城,在外边转了几圈之后,方才折返回肃王府去。

铁匠姓孙,名江海,是白露父亲的结义兄弟,义兄为人所害之时他身在他乡,等得知消息前去奔丧的时候,却见白府已经是人去楼空。

孙江海也曾经入过行伍,仔细调查过义兄之死后,便发现其中另有蹊跷,只是朝廷早已结案,义兄入土,义嫂也已经辞世,他憋着一股执着始终不曾放弃,辗转数年之后终于找到了荆州,设计与义兄留下的孤女相见,两相印证之后,确定于思弦就是害死义兄的凶手。

这时候在白露处得了消息,孙江海片刻都不曾停留,骑马出城奔赴复州,上午出发,终于在傍晚时候抵达博陆先生隐居的山下。

奈何山势连绵,博陆先生隐居其间,方向难辨,虽然也从山脚下百姓处问过博陆先生居所的大致方位,但等他执着火把找到那处茅庐之后,夜空之中已经是明月高悬,星子遍布。

相隔一段距离,孙江海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上过疆场的人对这些总是敏感的,他心道不好,催马近前去看,便见那茅庐的门扉锁着,仿佛是主人家出了门。

□□进去一看,更是不见半个人影。

孙江海心头“咯噔”一下,骑马在附近搜寻一圈,果然在附近发现了动土的痕迹,料想博陆先生身边的书童多半已经遭了难。

此处并非内城,距离外城也有段距离,且山路难行,不明对方去路,很难追的上去。

孙江海没挖开看,当即催马下山,往官署中去求见谭宴,门房问来者是谁,便道是博陆先生的亲眷。

谭宴这时候尚未歇息,听门房来回话,当即便下令请人过来,见了孙江海之后,不禁微怔。

事态紧急,孙江海并不啰嗦,不曾泄露白露身份,更不提消息来源,只将于思弦令细作劫了博陆先生往荆州去,意图以他要挟谭宴就范一事言明。

谭宴脸色顿变,不曾过多追问,当即使人兵分数路去追,又道:“且随我去见都督!”说完,便大步流星往门外去。

孙江海难免诧异,紧随其后道:“先生打算将此事告知何都督?须知于思弦令人劫走令师,便是想以他来挟制你,暗中配合荆州行事,若叫于思弦知道你将此事捅到何都督处去,令师只怕……”

“我正是因为顾惜老师,所以才不肯为他所挟持!”

谭宴道:“老师他性格激烈刚正,若知道我因他身在敌手,为人所制,背弃主公,又怎么会惜身?必然引颈自尽,不肯叫我因他而心生踌躇,首鼠两端!”

孙江海听得心头猛震,虽然从未见过博陆先生,却由衷心生敬意:“谭先生,你——”

谭宴快步前行,头都没回,夜风萧瑟,他声音透着坚毅,丝毫不为所动:“我了解老师的为人,正如同老师了解我,若我真的因他而与于思弦勾结,枉顾大义,即便他能够保全性命,也必定不肯苟活于世,所谓至爱亲朋,不仅仅是保全他的性命,更要理解他的精神所在!”

孙江海深受震动,二人却在此时到了都督院门外,侍从进去通禀一声,很快便见内室掌灯,另有人引着他们入内,何康林披衣来见。

谭宴迅速而简明的将事情原委讲了,又道:“于思弦劫了老师往荆州去,无非是为挟制于我,我得知消息之后,便下令兵分数路去追,若能追的到,自然是好,若追不到,于思弦自然知道此事已经为都督所知,届时且看他如何应对便是。”

何康林眉宇间浮现出几分忧虑,片刻之后,又告释然:“于思弦虽行事酷烈,但一向礼敬大贤,博陆先生德高望重,料想他不会痛下杀手,且他本意是在复州城内添个内应,事既败露,杀人泄愤也是砸了他一直挂在脸上的假面……只等他遣人送信便是。”

谭宴定了心,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人:“还要多谢这位壮士特意前来送信,在下在此谢过!”

孙江海面有愧色:“受之有愧,本是想救下博陆先生的,没想到晚了一步,什么也没做成,实在当不起先生一谢。”

谭宴笑着摇了摇头。

从得知消息出城来寻老师,到与绑架老师的人失之交臂,对方来的其实已经很快了,之所以晚了一步,并不是因为他半路停歇,有所懈怠,而是因为于思弦早就打探明白老师住所,且命令的传达又早了他一步。

但是从时间上来推断,此人得知消息的时间足够早,在王府中的内线身份也足够高,只是吃亏在复州这边无人配合,这才吃了个亏。

那人既要坏于思弦的事,可知是与他不睦,但到底是与于思弦不睦,还是与整个肃王派系不睦,这里边的学问可就大了。

谭宴再三谢过他,却不曾贸然提及此事,主宾寒暄片刻,便请人备了屋舍,领着孙江海前去歇息。

等人走了,谭宴方才道:“都督以为此人如何?”

何康林道:“或许可以与我们内外策应,共夺荆州。”

谭宴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

绑架博陆先生的行动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成功了是把人带回了荆州,失败了则是因为此事已经传扬开来,让谭宴做内应一事,根本不切实际。

于思弦想带着白露一起去拜访博陆先生,却被白露拒绝了:“一个老儒士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要是武林高手么,倒还值得一见!”

反倒是周书惠很感兴趣,巴巴的凑过去了。

等到了门前,博陆先生压根不拿正眼看他们,全程闭目养神,无论于思弦说什么都当放屁。

于思弦心下不快,表面上还是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客气的退了出去。

周书惠反而很不屑:“都是阶下囚了,还这么傲气,呵!”

于思弦就当她是在放屁。

让谭宴当内应的不可能了,他索性变阴谋为阳谋,叫下属写了一封信送去复州,以博陆先生的口吻邀请弟子来荆州做客,说是自己身染沉疴,时日无多,临死之前希望再见弟子一面。

周书惠不以为然:“他又不傻,怎么可能会来?荆州这边可是明显的刚不过北面呢,为了老师放弃大好仕途,他怎么舍得?再说何康林也不会放啊,这个谭宴给他当了那么久的军师,知道的要紧消息太多了!”

书信送到复州谭宴手上,他仔细阅读几遍,神色凝重,起身往何康林处去,孙江海与他同行,不知道该劝他去,还是该力劝他留下来,神情为难,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进门之后,谭宴下拜,面有愧色:“都督,我……”

何康林正提着水壶浇花,见状失笑,温和道:“去吧。”

他放下水壶,说:“因博陆先生身在敌手为人挟制是一回事,往荆州去探望他又是另一回事,于思弦既摆了这等姿态出来,料想不会害你们师傅二人性命,博陆先生年事已高,因这场惊吓卧病也不奇怪,若就此天人永隔,你岂非要抱憾终身?管子讲背人伦而禽兽行,十年而灭,国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谭宴流泪再拜,何康林将他搀扶起身,为他摆酒送行,出城相送。

第二日,谭宴顺利抵达荆州,入城之后,便被人引着往肃王府中去拜见老师博陆先生。

周书惠都已经做好谭宴不来、于思弦杀那老头泄愤的准备了,没想到谭宴真的来了,何康林也真的把人放了!

她又惊又诧,错愕良久,又不禁哑然失笑:“果然,圣父就是圣父,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要不是有个好舅舅兜底,早教人骗傻了!”

周书惠槽多无口,顺着长廊走了一段距离,就见白露坐在那儿喂鱼,就蹭过去吐槽了几句:“你说他们是不是傻?!”

白露坐在石凳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袖中那封书信的温度,信封上的字迹端正隽永,对比叔父的言辞,可以想见那位年轻的复州都督是怎样一位风光霁月的端方君子。

她扭头看了周书惠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收回:“夏虫不可语冰,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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