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废黜世子一事传出,在长江以南着实引起了一场震动。

毕竟,那可是吴王世子啊!

占据了半壁江山的吴王的继承人,即便只是守成,也可在长江以南建国,来日未必不可能登顶帝位,这会儿说废就给废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朱元璋与废世子在书房里说的那一席话到底没瞒过去,在前者的默许之下,很快散播到外边去,众将领与幕僚们惊骇之余,却也不曾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废世子擅于文治,与武将们没什么太大的交际,在文臣与幕僚们之间倒是名声不俗,只是废世子妃那日在军帐之中如此咄咄『逼』人,迫使许宏文拔刀自尽,众幕僚一觉谭氏蛮横无理,二觉唇亡齿寒,此时听闻吴王废黜世子,竟也无人冒险相劝。

至于吴王亲卫,那就更不必说了,本就是吴王心腹,废世子不敢贸然结交,那日又默许马宝珠杀行刑之人,与其交恶,这时候不提也罢。

反倒是常山王这个吴王次子,这时候占尽先机。

从大义名分上看,他是嫡次子,废世子倒下去,下一个便轮到他了,其人又颇为勇武,有乃父之风,娶妻白氏,岳父便是吴王麾下大将,自己也能征善战,武将当中颇有威望。

常山王也怕老爹忌讳,素日里与文臣谋士们交际的少,但其妻白氏精明强干,长袖善舞,在后院里走夫人外交,贵『妇』群里边儿很吃得开,关系不说是极好,但也绝对说不上坏,轻松吊打谭氏那个整日伤春悲秋、清高自诩的大嫂。

而且白氏能生,肚皮是真争气,三儿四女,一气儿生了七个孩子,吴王妃在时,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儿媳『妇』,她娘家又争气,连带着在吴王面前也十分体面。

会骂老二,但是从来不骂老二媳『妇』。

这会儿原世子被废黜掉,常山王夫妻俩经营的好人缘就显现出来了,城外废世子夫妻那儿门可罗雀,常山王那儿却收到了厚厚一摞拜帖。

他自己也乖觉,出去出门办差之外谁都不见,理由都是现成的,江州刚打下来,遍地是活儿,走不开,家小不在这儿,众人也没个府邸落脚,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老大才刚被废掉呢,他就搁哪儿上蹿下跳,老爷子心里边指定不高兴,备不住就得找个理由削他呢!

……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等到深夜时候,寒气更重。

两名心腹毕恭毕敬的站在下首处回话,先后将江州城内诸将领和幕僚文臣们的动向讲了,又说起常山王近来表现,如实陈述之后,便低下头等候吴王吩咐。

朱元璋倚在靠背上,前伸着手臂烤火:“算他们聪明,没敢在我老人家头上动土。”

说完他眯一下眼,忽的道:“老大在做什么?”

心腹道:“郡王妃受刑之后高烧不退,郡王一直守候在侧,未曾外出,只是每日都会往许先生军帐中去探望,极陈过失,几次致歉。”

朱元璋眉头皱起一瞬,复又松开:“谭氏如何,可救得过来吗?”

心腹道:“刚受刑那晚高热不退,熬过那一回之后便好了,只是大夫说郡王妃此次伤了元气,须得好生静养,才能调补回来。”

朱元璋冷哼道:“祸害留千年!”

两名心腹不敢评说此事,恭敬的垂着手,一言不发。

朱元璋显然也不指望他们对此说些什么,沉『吟』几瞬,吩咐道:“大军在江州休整的时日不少,也该动身往淮州去,准备北伐事宜了。你们先行一步过去,把人手都撒出去,我要知道武将们和文臣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私底下见了什么人,是否怀有异心——你们是我的眼睛,是我手中不为人知的一把刀,明白吗?”

心腹齐声道:“属下明白!”

朱元璋颔首,眼底浮现出几分追思与怀念:“自即日起,你们便改名叫锦衣卫,只向我一人负责,紧要之时,特许先斩后奏!”

只向吴王一人负责,特许先斩后奏?

这是多么令人渴求激动的权柄!

两名心腹知道这句话蕴含的能量有多大,拼命按捺住心中激动之情,躬身应道:“必定不负主公所托!”

……

朱元璋在江州停留数日,整顿军务、庶务之后,便下令北进往淮州去,又以吴王之令调动粮草,准备北伐之事。

马长彦被废黜世子之位后,并不曾仓皇失措,人在城外,每日只守着爱妻,顾看她周全,又一日三次的往许宏文军帐中去探视,诚恳致歉,如此磨了多日,饶是许宏文挚友卓明也不好再发怨言。

朱元璋不松口允许他入城,废世子自然不敢往江州去,只是每日都遣人入城问候老父,三日一封书表向老爹请罪,姿态放得很低。

常山王的心腹私底下担忧道:“废世子如此作态,只怕吴王会心软,届时功亏一篑……”

常山王只是冷笑:“你以为老爷子的心肠是面团,『揉』一『揉』就软了?哪有这么简单!我大嫂的身子可是一日好过一日,有她在,别指望老大能跟老爷子和睦相处。咱们要真是做了什么,反倒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还不如就这么等着,看我大嫂还能作什么妖,我大哥又能帮她收拾几次烂摊子。”

“老实说,我还真就盼着大嫂身体康复、长命百岁,跟我大哥白头偕老,”他『摸』着下巴,嘿嘿直笑:“要不是因为实在没这个记档,我都以为我大嫂是咱们这边派到老大身边的卧底了。”

心腹:“……”

主君说的甚为有理,我竟无法反驳!

常山王笑完了,又说:“淮州易守难攻,此去八成要在那儿常驻,老爷子已经下令将武将文臣们的家眷迁居淮州,你找个妥帖人回去走一趟,叫郡王妃准备着,哪家老弱『妇』孺多点,她便多顾看几分,路上仔细着点,也盯着几个孩子功课,老爷子可在意这个呢!”

心腹应声而去,常山王转眸看向城外,唇边几不可见的溢出一丝冷笑。

……

吴王世子被废一事传出,受到震动最大的不是武将文官,而是谭氏的两个弟弟。

兄弟俩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也知道自己几次三番惹了事都能活下来靠的是什么,一听说姐夫的世子之位被废掉了,差点原地摔个狗吃屎,再听说自己姐姐恶了吴王,被拖出去打了三十军棍,这时候都快不行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备上两匹快马就往江州去了。

他们心里边儿门清——姐姐在,姐夫才是姐夫,姐姐要是不在了,鬼知道姐夫还认不认他们这两个小舅子!

废世子跟谭氏膝下有二子一女,都瞧不上他们这两个不成器的舅舅,指望着这仨孩子接济,怕不是要饿死街头,还是得傍着姐姐这棵大树,叫姐夫多多关照才行。

最不济的情形之下姐姐没了,临行前也得叫她叮嘱姐夫几句,千万别再娶继室了,不然姐夫再娶新妻,他们还怎么好意思上门打秋风?

谭家兄弟到了江州,停都没停就直奔谭氏所在的军帐处去了。

他们俩也精明,知道怎么最能打动姐姐,风尘仆仆,满脸风霜,红着眼眶,脸上写满了担忧与焦急,饶是废世子心里边不甚喜欢这两个小舅子,见状之后也宽抚了几句,也是因此,竟忘了一件要紧之事。

谭氏本就是个娇柔身子,挨了三十军棍之后险些挺不下来,废世子怕她知晓自己因她与父亲顶嘴、丢了世子之位之后心生自责,影响身体,一直严令左右瞒着,不叫谭氏得知此事,现下谭氏兄弟远道而来,他却将这一茬忘了,叫那姐弟三人聚着叙了会儿话,便有仆婢前来寻他,道是事情『露』馅,郡王妃请他过去。

废世子刚进军帐,便见爱妻倚在侍婢肩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瞧见他之后,更咽之意更深,自责不已:“你怎么不说,怎么一直瞒着我?你当这便是对我好吗?可知我今日听他们说起之后,心中有多难受!”

废世子丢了世子之位,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只是现下见爱妻如此,究竟不忍,依依拉着她柔弱手掌,宽慰道:“父王也只是一时生气,过些时候就好了,你只管好好养身子,不要往心里去……”

这辈子能遇上这样一个男人,当真是死也值了。

谭氏泪流满面的扑进他怀里:“夫君,你如此对我,却叫我怎么回报才好。”

废世子拥着她笑:“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话?我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而不是为别的。”

夫妻俩亲亲热热的搂在一起,看起来连个缝儿都『插』不进去,谭氏兄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发『毛』之余又觉得欣慰。

看我姐姐多厉害,驯夫有道。

原先听说姐夫为着她跟吴王大吵一架,连世子之位都丢了,他们还怕姐夫因此迁怒到姐姐身上,这会儿见废世子如此爱护于她,那点子担忧霎时间便烟消云散了。

也是,姐夫他毕竟是吴王的嫡长子,吴王一时生气将他废掉,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老子跟儿子之间,难道还能老死不相往来?

谭氏兄弟如是想,一颗心便安稳了,正逢吴王传令,三日后动身往淮州去,二人干脆便留在军帐之中,届时与姐姐、姐夫同行。

废世子想着与其叫这两个小舅子出去惹祸,将他们留在身边盯着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略一思忖,便颔首应了。

大军开拔的前两日,朱元璋在江州府衙设宴,广邀军中将领与文官幕僚,连身在城外的废世子也接到了通知,叫届时往府衙中去喝酒。

在城外沉寂良久,终于得到父亲允许入城,废世子心中惊喜可想而知。

他回房去整理仪容,再三斟酌见到父亲时该说些什么,一切收拾妥当,便准备骑马入城。

谭氏兄弟在军帐中闷了几日,早觉得无趣,见他要入城,忙骑马跟上:“姐夫也带我二人去见见世面!”

废世子想着今日宴饮之人不在少数,士卒尚且得了赏赐,低阶官员亦有恩赐的,带两个小舅子同去并不扎眼,便板起脸来,警告说:“不许闯祸!老爷子本就瞧你们俩不顺眼,若是撞到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去,皮都得给你们扒了,我可相救不得!”

谭家兄弟只是刁滑,并不是傻,怎么可能明知道吴王这尊阎王在这儿还兴风作浪?

当下连连应声:“姐夫放心,若我们闹出事来,死也认了,无需你去求情!”

“说什么死不死的,嘴里没个忌讳。”

废世子失笑,纵马扬鞭:“走了!”

……

被废黜名位之后,废世子便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世子这称呼不能再叫,文官武将们见了,只得客气的唤一声郡王。

吴王的儿子,可不就是郡王吗。

可到底是什么郡王?

他又不像常山王那样,有父亲给的正经封号。

也只能含糊的叫一声郡王。

废世子到了官署,便被人引着进门,相隔一段距离,就听老爹哈哈大笑,声音中气十足,颇为欢悦的样子。

他心头微松,老爷子心情好,那就什么都好说。

侍从在外传禀,道是郡王来了,内中言谈声似乎短暂的停滞了一瞬,一片安寂中,老爹跟二弟的说笑声便格外刺耳起来。

像是有一根针扎进了脑子里,尖锐的刺痛袭来,旋即便是老父漫不经心的声音:“来了?叫他进来吧。”

废世子深吸口气,在门前脱掉靴子,被侍从引着走进内厅,众人分桌而食,依序而坐,侍女捧着菜肴酒盏行走其间,气氛分外融洽。

他往正中位置去向老父行礼,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自己惯常坐的位置,瞳孔不禁猛地一震,弯腰时候的动作也随之僵硬起来。

父亲是吴王,他是吴王世子,向来宴饮之时都坐在父亲右手边,二弟居次,今日来此一瞧,却见常山王已经堂而皇之的占据了老父右手边的位置,反倒是他下首处的坐席尚且空置,显然是为他而留。

虽然知道时移世易大有不同,但是亲眼见到、体会到这种不同,终究是另一回事。

常山王似乎还未察觉到他来了,手持酒盏,神情激昂:“那山里边野兽多,狼多,黑瞎子也多,儿子亲去猎了一头熊,皮『毛』雪白,没一点杂『色』,我娘她最喜欢白皮『毛』了,可惜那时候也寻不到什么好的,苦了她老人家,儿子叫人将那熊皮送回去了,叫善仪送到娘墓前烧了。”

朱元璋听得感怀,目『露』赞许,欣然道:“难得你有孝心,也是,你娘在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善仪……”

这话叫废世子听着,就有点扎心了。

谁不知道谭氏跟婆母文氏相处不睦呢。

他有些难堪,又不敢表『露』出来,假笑一下,就这么敷衍着过去了。

常山王就跟刚瞧见他似的,回过身去,热情洋溢的招呼道:“大哥来了?兄弟等了你好久——别愣着了啊,快些入座!”

说完,又吩咐奉酒仆婢:“还不快些为郡王斟酒?”

他跟废世子说:“路上风冷,大哥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废世子勉强报以假笑:“多谢二弟关怀。”

“嗨,”常山王豪放的摆摆手,笑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自从废世子入门,厅中说笑声便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或无意的在那父子三人面上逡巡,端详着每一丝细微痕迹。

废世子以为老父会跟他说些什么的,以为老父会教训他一通,火气上来之后,兴许还会抡起巴掌给他两个嘴巴子。

可是什么都没有。

没打没骂,连话都没说几句。

老爷子的脾气他知道,打你骂你,撸起袖子教训你,那说明在他眼里你还有些可取之处,值得调/教,真要是不管不理了,那就是放弃这个人了。

厅中暖炉烧的不够热,废世子浑身发冷。

酒水却很辣,顺着喉咙下去,热热的烫伤了他喉管与五脏,最终聚集成三分愤慨、七分惊惶。

还有。

他从来没有觉得老二的声音是如此如此的尖锐刺耳。

像是丧钟。

每一声都在告诉他,你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