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没事。”崔二郎忙不迭的将手缩了回来,在背后擦了下,又猛然缩了回来,这水珠子是刚刚大嫂手上头甩下来的,还带着些她的体温,一点都不凉,温温的,有些暖,他舍不得就这样擦掉,真恨不能用个瓶子将那几滴水装起来揣进怀里焐热。

吃饭的时候,崔大娘照例又感叹了几句:“哪里用吃得这样好哩,咱们家不是……”

“娘,我知道你要说啥,咱们又不是大户人家!”卢秀珍俏皮的学着崔大娘的口吻说话,逗得几个弟弟妹妹都笑了起来:“大嫂学得真像,咱娘就是这样说话的。”

崔大娘被卢秀珍这一闹腾,满肚子要求节俭的话已经说不出来,只能瞅着卢秀珍尴尬的笑了笑:“秀珍哇,咱们真的没必要这样吃,坐吃山空哩!”

“娘,弟弟妹妹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好?您放心,我有个分寸,绝不会胡乱花钱的!”卢秀珍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那块肉:“昨儿才买了一斤呐。”

才买一斤!崔大娘又心疼了起来。

“孩他娘,咱们说说正事。”崔老实用手碰了碰崔大娘:“莫扯这些事情了。”

“秀珍哇,跟你说件事儿。”崔大娘抬眼望了望卢秀珍,欲言又止。

“娘,你想说啥哩?”卢秀珍有些奇怪:“啥事这么为难?”

“今日族里要开会,我和你爹昨晚合计了一下,让你和二郎一起去,我们就不去了。”崔大娘叹了一口气:“秀珍,你去比我们顶用哩。”

崔大娘拧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的发烫,这话说出来,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这个做婆婆的,竟然撺掇着媳妇与自己另外一个儿子一块出去……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崔二郎拿着鸡蛋葱花饼的手抖了下,他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将那饼撕开,慢慢的朝嘴里填了进去,一双耳朵,却竖得高高,平心静气的等待着卢秀珍的回答。

她会拒绝吗?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

“哦,原来是这事儿,没问题,我和二弟一块去就行。”卢秀珍爽快的答应了下来,不就是到外头去商议下事情么,刚刚好她还没看过大周的祠堂长啥样呢,顺道去见识见识。

“啊?”崔老实与崔大娘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惊诧。

昨晚上两人商量的时候只觉得不好开口跟卢秀珍提起这事——毕竟她是新寡在家,若是和小叔子一道出去,不知道旁人会如何议论纷纷,若是脸皮薄的,只怕是挨不住。

“只不过……”崔大娘小心翼翼道:“秀珍看起来不是个胆小怕人说的。”

“可不是。”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十分有默契的点了点头。

毕竟大郎已经过世了,要想能留住这个媳妇,总要得有个儿子能与她相互喜欢,否则过了三年秀珍自己提出来要离家,他们也没办法阻止。虽说现在就想撮合二郎与媳妇似乎太早了些,可凡事总得一步一步来,有开始总比不开始好。

听着卢秀珍答应了下来,崔老实与崔大娘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两人低头抓起一张饼塞到嘴里,慢慢的嚼了两下。

六丫做的葱花饼真好吃,还真有甜丝丝的味道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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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会宗祠(二)

一路上山青水秀,崔二郎的心情跟这山水一样,无端的明快了起来。

脚下这条熟悉的路,忽然间变得有些不同寻常,踏足在泥土之上,软软的好像要一直往下边沉。吹到脸上的风,时冷时热,让他一忽儿觉得身子发烫,后背上汗津津的一片粘着衣裳,一忽儿他又觉得有些冷,似乎要抱住什么东西方才能将自己捂热些。

卢秀珍并没有觉察出来崔二郎的异样,只是很平静的朝前边走这,早两日才下过雨,小路上没有干透,柔软的泥土上留下了浅浅的脚印。

“二弟,怎么走这么慢?”卢秀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笑容,明媚娇艳胜过她头顶盛开的春花。

“哦,我鞋子后边破了,泥巴钻进去了。”崔二郎弯腰,尽量将脸埋下去,不让卢秀珍看到他脸上的一丝红晕,心砰砰的乱跳,感到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

卢秀珍同情的瞥了崔二郎一眼,这般俊秀的少年,若是养在大富大贵的人家,此刻定然穿着的是锦缎长袍,就如那芝兰玉树光华熠熠。只可惜落在这农家山村,明珠蒙尘,连一双好鞋子都没捞上一双。

“二弟,将就整整,走路时捡着那些干净地方走,咱们赶紧去族里议完事就回来,地里还等着咱们去整呢。”

“大嫂,知道了。”崔二郎索性蹲下身子去,在路边捡起一块石头,不停的擦刮着鞋子,刮了两下偷偷的抬头朝前一看,那个人依旧站在树下,笑容恬淡,有如清风明月。他心虚的赶紧低头,用那石头又刮了两下鞋子,用力吸了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我们走。”

这少年,到底在窘迫什么?卢秀珍有些不大明白崔二郎,为何平常看他颇有男儿热血,可有时候却有些羞涩,手脚放不开一般。

叔嫂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崔二郎在后边指点“大嫂,往左边那路上走”、“大嫂,一直朝前边走到那棵大槐树再向右”,可是他只敢隔着一段距离喊着话,不敢走上前和卢秀珍并肩走,于是,在旁人看来,反倒像是卢秀珍在领着他朝前走。

走了约莫半刻钟,卢秀珍来到一幢白墙黑瓦的屋子前边,翘角飞檐,滴水口上用石头做成倒挂的蝙蝠模样,那水从蝙蝠的口中一滴滴的滴了下来。

看起来蝙蝠在大周的文化里,还算是吉祥物呢,竟然还用来装修祠堂,是不是寓意五福临门?

正在抬头眯眼打量,耳边忽然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哟,二郎啊,代你爹来族里议事呢?这个……是谁啊?”

卢秀珍转过头去,一个约莫四十岁的汉子站在不远处,一脸惊奇的看着她:“这难道是你那个过来守寡的嫂子?”

还用问么,这鬓边不还别着一朵小白花呢。

卢秀珍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大叔好,我就是崔家大郎的媳妇。”

“大郎媳妇,你喊他十三叔就是了。”崔三爷从后边走了过来:“茂枝哇,有一阵子没看见你了,都去发财了哪?”

“还能去哪里?咱九叔抬举我,让我去给耀祖哥哥办事,去江南那边走了一圈。”崔茂枝说得眉飞色舞,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江南可是花花世界,看得我眼睛都睁不开!那边的人可比咱们这边的人会想,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看来你还去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哇!”崔三爷乐呵呵的看了看崔茂枝:“瞧着穿上新衣新鞋了哪。”

“嘿嘿,耀祖哥要我跟着江州城里那夏老板去江南收种谷,那夏老板人挺好,才去一日便给我买了套全新的行头,你瞧瞧,江南这衣裳就是比咱们这边做得轻巧,又暖和又好看。”崔茂枝掸了掸衣裳,将脑袋高高的昂起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给耀祖哥做事,不会吃亏!”

“那是当然了。”崔三爷顺着他的话奉承了一句,转头看了看卢秀珍:“大郎媳妇,怎么你家就你和二郎来了?你爹娘哩,他们怎么不来?”

“对了,我刚刚想说呐。”崔茂枝迈着八字步子走了过来:“大郎媳妇,你怎么能来祠堂这边哩?”

“我爹和我娘让我来的,他们没空,田里事情多,地还没犁呢。”卢秀珍朝崔茂枝笑了笑:“十三叔,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可爹娘吩咐了,我也只能照办哇。”

“你得给大郎守孝,咋就能出来到处乱跑了呐?听说你这些天带着六丫上山找山货,还带她去了江州城,你这是在守孝嘛?今天还跑到祠堂这边来了,”崔茂枝很不高兴的望着卢秀珍:“你爹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

“守孝?”卢秀珍微微蹙眉:“听说我得给大郎戴三年孝?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家里哭,对不对?”

“那是当然,自家汉子死了,怎么能开开心心的到处乱跑?”崔茂枝有些嫌弃的看着卢秀珍:“你赶紧回去,到家里守着别出来了,一个寡妇家,到处乱跑,也不知道避嫌,而且还跑到祠堂这边来了,就不晓得会带晦气过来?”

“茂枝,人家年纪轻,见识比不得你,不明白规矩,好好说便是了,别吓唬人家。”崔三爷伸手拉了崔茂枝一把:“老实兄弟肯定是忙不过来才让她来的。”

话是这么说,崔三爷心里头亮堂,肯定是崔老实和他婆娘见着这儿媳嘴巴厉害,特地派她过来议事的,否则那两个糯米团子自己来,好事轮不上他们,反而会被吃得死死的。

“十三叔,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昨儿奶奶叫了我去大伯家,族长大人那会儿正好也在,他可没有说我这个做寡妇的就要到家里蹲着,每日哭哭啼啼的给大郎戴孝,族长大人都没说我,你却在这里说道上我了,难道你比族长大人还说得上话?”

崔茂枝脸色一僵,被卢秀珍的话噎得好半日张不了嘴,脸红脖子粗了一阵,可看着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着自己,免不了有些觉得失面子,只能打肿脸充胖子:“族长不说你,我就不能说你?且放老实些!”

旁边有人啧啧两声:“啊哟,茂枝你出去了一回,真是长见识了,比九叔还懂规矩哩。”

自从江南回来,崔茂枝就觉得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他可是得了族长青眼的,故此每日里穿着那件衣裳到村里溜达,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旁人早已看不惯,此刻见着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当众扫他面子,好事的人也赶着来凑上一嘴,反正不嫌事儿大。

“那是当然,”听着旁人夸他懂规矩,崔茂枝有些飘飘然,就连前边几个字都没有听清就不住的点头:“我说的话这大郎媳妇怎么能不听?”他朝卢秀珍狠狠的盯了一眼,摆出了一副族叔的谱来,大声呵斥道:“还不快些回去!”

“我还没开口,你就开口说话了?”

崔茂枝有些头晕,转过身去,就见着崔才高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不由得腿软了三分:“九叔!”

“你这样儿,可是比我还要神气三分哪。”崔才高很不满意的看着崔茂枝,这小子是皮痒了不成,在这宗祠前边指手画脚的,他算什么东西!虽然崔老实家那小寡妇确实不该跑到这里来参加议事,但这是他族长来开口说的,哪里就轮到崔茂枝到这里神气活现,还说什么比自己还懂规矩!

“族长大人,这位十三叔那可不只比您神气一点点哪!昨日在大伯那边见着您,和蔼可亲,公正无私,也不见您说要我呆在家里别出来,可今日,这位十三叔一句话就要逼着我回去给大郎守孝,三年不能出门呐。”卢秀珍趁机告状:“族长大人,我是该听您的,还是该听十三叔的?”

卢秀珍这话说得十分巧妙,她偷梁换柱的将昨日她去了崔富足家里和以后不能出门形成了一个对立,崔才高只能选一个站队,若是说她以后不能出门,那昨日为何没有制止她外出?

崔才高很是尴尬,昨儿怎么就没有叮嘱这大郎媳妇以后不要出门,老老实实安心在家给大郎守孝呢?现在他十分被动了,若是压着卢秀珍到家里不要出来,那就是承认了自己不懂规矩,还比不上眼前这个崔茂枝的见识,作为堂堂一族之长,他怎么能承认呢?

“谁说寡妇就不能出门了?”崔才高硬着脖子道:“十年前庐州城有一寡妇,男人死得蹊跷,可当地府衙收了仇家的钱不去缉拿凶手,她拿着状纸一路告状来了京城,皇上知道了还赐了她节义烈妇哩,崔茂枝,照你的说法,皇上也不懂规矩了?”

崔茂枝唬得赶紧跪了下来,朝京城方向磕了个响头,口里喊了一声:“皇上万岁万万岁,草民绝无不敬之意!”喊完之后只觉全身已然湿透,趴在那里软手软脚的就是起不来。

再有本领,也不敢质疑皇上啊。

“还是族长大人深明大义,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郎死了,我确实该给他守孝,可我家里的情况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也不是不知道,我肯定不能在家呆着啥事都不做,只顾着给大郎守着这个孝哩,好歹得出来给家里搭把手,是不是啊?”卢秀珍抬起手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我命苦,十七岁上头就守了望门寡,偏偏有些人觉得寡妇好欺负,有事没事都要来踩上一脚……”

“大郎媳妇,你莫哭,莫哭,大家都知道你的苦哪!”

族人们有心软的,赶紧出言安慰,一个个责备的看着崔茂枝:“茂枝,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哪!”

第43章 会宗祠(三)

崔氏祠堂前边的树上,鸟儿扑扇着翅膀,哗啦啦的一声,一群鸟凌空而起,直朝天空而去,有只内急的,随即掉下了一两点鸟粪,落在崔茂枝的脸上,他伸手抹了一把,大怒道:“王八羔子!”

旁边有人嬉笑:“是鸟八羔子哩!”

“茂枝兄弟,连鸟都看不惯你呐,管这么多闲事!”

崔茂枝最近挺神气,崔氏族人早就看他不顺眼,趁机损着他,心里头高兴,祠堂前边人越来越多,众人指着崔茂枝嘁嘁喳喳的议论,崔才高站在那里,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他本来还想着要打发卢秀珍回去,可刚刚为了压着崔茂枝,他提起了多年前大周的一件旧事,只是说完以后又觉得后悔,若自己要是打发卢秀珍回去,那不也是跟崔茂枝一样,是对皇上不敬,说皇上不懂规矩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傻,为啥就帮着崔老实家那小寡妇说话了呢,要是容着她在这里,族人们心里只怕是有个疙瘩,若是不容她在此处,那就是说自己在说皇上的不是。思前想后,崔才高觉得还是暂且让卢秀珍留下来,只是最后得给她交代清楚,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以后她就别来了。

思及至此,崔才高拿定了主意,轻轻咳嗽一声:“时辰不早了,咱们开始议事罢。”

趴在地上的崔茂枝如逢大赦,赶紧爬了起来,掸了下衣裳上的灰尘,半弯着腰跟在崔才高身后,一副讨好的声音:“九叔,我给您去开门。”

崔才高白了他一眼,崔茂枝心里有几分发颤,只觉自己的一双腿都是软的,他心慌慌的偷偷瞄了下崔才高,见他脸色很不好看,心中叫苦,看起来今晚自己可得提一壶新酿的酒去九叔家坐坐,将这事儿说清楚。

他可没有半分针对九叔的意思,怎么着事情就变了味,成了那个意思了?崔茂枝摸了摸脑袋,回头看了下后边走着的卢秀珍,心中恨恨,都是这个小寡妇给惹出来的事,要是没有她,自己哪里会得罪九叔?

瞧着那一把干菜般的身材,崔茂枝暗自哼了一句,就这样的人,竟然想跟自己斗?旁边歇着罢,崔老实一家是惯常被人踩的,这小寡妇莫非是初来乍到还不明白这个理儿?迟早自己会让她知道的。

众人跟着崔才高走进了祠堂,来到正厅,崔才高将长袍撩起来一点,到祖宗牌位前那个蒲团上跪了下来,众人也跟着跪倒,管祠堂的老头恭恭敬敬的将三支点燃的香送到崔才高手中,崔才高擎了香烛在手,慢慢匍匐下去,口中念念有词,大约都是“列祖列宗保佑我崔氏一族兴旺发达”之类的话。

祭拜过后,众人起身去了议事厅,崔才高不疾不徐的走到最中间,拍了拍袖子上的香灰,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头,朝众人看了一眼,指了指靠墙摆放着的几排椅子:“都坐罢。”

议事厅虽然比较大,可还没有大到能人人都有一个座位的程度,卢秀珍站在那里仔细观察着,一些人径直朝椅子那边走了过去,而崔二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二弟,怎么不过去坐?可是有什么规矩?”卢秀珍小声问了一句,崔二郎瞅了一眼那些座位,微微摇头:“也没有明说,可都是按辈分来的,咱们只能等着长辈先坐了,看看有没有剩余才能去坐。”

她说话时伴有温热的呼吸,如兰似芷,崔二郎心中微微一荡,又酥又麻。

“哦,是这样,那咱爹娘过来,有座么?”

崔二郎的脸红了几分:“没有。”

“可是……那些叔叔伯伯辈都坐完了,还有空位置呢。”卢秀珍看着那几排座位,边上还有七八个空座,就如老人家缺了牙齿,显得稀稀拉拉的。

“我只跟着爹来过两回,每次爹都没有座,人家比他手脚快,那些平辈的没有将咱爹放在眼里,没等他上前就已经把座位给占了。”一提起爹娘,崔二郎就有说不出的滋味,既感叹他们的不容易,又有些不赞成他们的那种软弱。

以前他只是在爹娘的吩咐下做事,从来没有想过要背离他们的要求,可最近他却越来越觉得,爹娘这样活着不行。

或许,是新来的大嫂的行事风格让他有所触动。

崔二郎不由自主转脸看了过去,身边那个纤细的身影已经朝那几张座位走了过去。

他笑了起来,大嫂做事就是这样利落。